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虞 美 人

碧苔深锁长门路，总为蛾眉误。自来积毁骨能销，何况真红一点臂砂娇！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从今不复梦承恩，且喜簪花坐赏镜中人。

王国维

【赏析】

此词为比兴体，它构造了一个后宫遭妒美人明断自觉、风流自赏的词境，以此象征有出色政治才能而境遇冷落的才士，庆幸于本真犹存、选择了独善道路的生命情怀。这样的情怀，与传统的士大夫文人相比，有着对于政权吸附力的拒绝和人格上的觉醒。

词起韵借用汉武帝陈皇后被废退于长门宫的典故，总写佳人因为其美貌反而招来祸端的悲惨境遇。这样的总写，为下文进一步抒情打下基础。“碧苔深锁”，言很久无人来这条小路上行走了，以至于路上都长满了青苔。“长门”，即汉武帝陈皇后失宠后所居的冷宫，典出（传）司马相如《长门赋序》：“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一个“锁”字，突出了她被寂寞封锁的内心情感。“总为”者，舍此别无原因也，起到强调“蛾眉误”之原因的效果。“蛾眉误”中，“蛾眉”是代指她的美貌，一个“误”字，下得伤心至极。对于那些过宫廷生活的女子，美貌本来应该是最值得骄傲的，最应该得到帝王恩宠、爱惜的，因为它是她们价值的最高和唯一体现。而今，极度的美貌却给她的命运带来了完全相反的结果，使她处在别的女人的嫉妒和诋毁之中而被听信谗言的糊涂帝王冷落。这种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现象，是最令一个相信天理的人所痛心的，所以又怎能不让她伤心无限？接下去两句说古论今，对于全部历史上“蛾眉遭妒”的现象加以总结和反省，也就是以历史的空间和时间这样的大视野，来排解原先自己一个人承受着的因不公正、不合理的遭遇而致的痛苦。“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史记·张仪列传》），大多数人的力量有无穷的威力，不仅可以颠倒黑白，完全篡改事实，而且可以完全消灭他们要消灭的东西。在这样不合理但却真实存在的力量之下，一个纯洁的美人，一个守宫砂犹在臂上的女人，被加上善淫的罪名，是多么容易，是多么难以辩白！美人对此充满了愤恨，也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叹息。“真红一点臂砂娇”，指鲜红的守宫砂点在臂上。典出晋张华《博物志》：“蜥蜴或名蝘蜓。以器养之，食以朱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治捣万杵，点女人支体，终身不灭，有房室事则灭。故号守宫。”

过片陡然一转，在无可奈何之中转出一片清朗的心情。她以为，只要自己的身体依旧干净纯洁，又怎肯后悔自己有这样令人嫉妒的出众美貌？“肯把”一句的反问，传达的是决不肯以自虐为屈服的心意，颇有坚守素志、九死不悔的勇气。在一个美貌无益、平庸进御的环境里，对于自己美貌的肯定，就意味着对于进御之道的放弃。这里深深埋藏的“骨气”，就直接催发了结拍气势过人的决定：不愿为众口谗毁而改变自己的她，坚定地肯定自己的美的她，决定从今以后不再梦想着承受帝王的宠幸，不再对于君王的恩宠恋恋不忘，堵住自己对于传统生存方式的依赖，她将对镜簪花、风流自赏，过与以往完全不一样的自我肯定的生活。这样的结尾，在以往的宫怨文学里，是从未梦见过的，即使把此词仅仅当作一篇宫怨文学作品来看待，它所提供出的意境也是全新的。更何况，王国维此词，在宫怨的词面之下，还有他想表达的深层意蕴，即：任凭政治风云的不断变幻，永守其人生信仰与理想。抛开其政治立场的保守不谈，那种坚定的意志，确实令人感动。

全词以被废退的美人口吻和视角来写，颇有主观抒情的浓郁色彩。美人为才士的代码，形成隐喻式结构，曲折幽深，在保证了词境优美的同时，也能触人联想，使词境留下了咀嚼不完的袅袅余意。在命意上，本词受到《离骚》和《长门赋》的直接启发，是巧妙嫁接、推陈出新的佳作。

（邓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