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虞 美 人
花源药坞忙锄去,会底天工意。却移双桨傍渔矶,刚被一轮新月照前溪。 来霜往露须臾换,都是牵愁案。渐添华发入中年,悔把高山流水者回弹。
陆宏定
【赏析】
此词为词人中年所作,抒写了田园情趣和人生感喟。
上片截取一天的生活小景,表现日常的田园意趣。
开头两句“花源药坞忙锄去,会底天工意”,借莳花弄草展现闲情逸致,抒发放情自然的隐逸意趣。“花源”,即桃花源,避世隐居之地。“药”,指芍药,“药坞”,犹花坞,为四周高起,中间凹下,种植花木之处。“天工”,天然形成的工巧。“会底”,犹会得;“底”,得。唐杜甫《赴青城县出成都寄陶二少尹》:“文章差底病,回首兴滔滔。”宋朱敦儒《卜算子》:“拈底梅花总是愁,酒尽人归去。”词人一早便荷锄去园中养护花草,领略了天然的工巧和造物的匠意。一个“忙”字,突出词人的投入与专注,浓郁的生活情趣一寓其中。接两句“却移双桨傍渔矶,刚被一轮新月照前溪”,时空推移,由白昼而夜晚,描绘归途新月初上、泊舟渔矶的清新感受。“渔矶”,可供钓鱼的水边岩石。月华初临,轻摇双桨,让一叶扁舟荡漾在这清澈的溪流上,个中愉悦自不言而明。经过矶头,忽然萌发垂钓的念头,不免傍岩小泊。眼前“一轮新月照前溪”,直有唐王维笔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的清明澄澈。一“刚”一“新”,捕捉住最富诗意的刹那,传递了词人审美时内心不易言表的惊喜与触动。如果说,“会底天工意”还略嫌直白,那么,“刚被一轮新月照前溪”,意蕴清朗澄明,便是诗意的提炼与升华。
下片陡转笔锋,抒写岁月空逝的愁绪和知己寥落的怅惘。
过片“来霜往露须臾换,都是牵愁案”两句,感伤逝者如斯,牵愁惹恨。“霜”、“露”,喻社会的变故和环境的险恶。词人自谓“青春逢变乱,二十九年中”(《丁酉初度》),曾亲历朱明覆亡,目睹家父殉国,故志尚高洁。入清后,他抱定遗民之节,终身不仕,甚或阻止子侄应科举,谓:“事涉嫌疑,尔曹姑待尔。”作为明遗民,他于清廷一肚子不合时宜。刻骨铭心的国仇家恨,决定了他的政治态度必为当局所不容。因而,他实际上不可能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世外桃源中。他的生活并非都是春花秋月,而是充满“霜”、“露”,故特著一“来”一“往”突出世事变故的频繁,更以“须臾换”的夸饰语气予以强调。他有过“明湖畔禁回首,双枕忆兰桡”(《诉衷情·改维扬见寄作》)的相思愁,又有过“短笛悲秋,惹着羁人一片愁”(《罗敷媚·梅里归舟》)的羁旅恨,更有过“依旧莺花,听箫鼓、喧阗何处”(《满江红·西湖和庆百韵》)的故国思。总之,这“来霜往露”的一切,无时无刻不牵动着词人的悲怀愁绪。结末两句“渐添华发入中年,悔把高山流水者回弹”,感慨中年早衰,惊叹知己零落。词人白发“渐添”,正是“牵愁案”惹出的必然结果。人到中年,正当年富力强、大有作为之时,然而,词人却早生华发,精力衰减。“等闲白了少年头”,这中年之“悔”,才是他最痛心疾首的啊!“高山流水”,用伯牙钟子期相知的典故。《列子·汤问》载:“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后为知音相赏或知音难遇的典故。“者回”,犹这回、这次。奏“高山流水”之乐,正在于赢得同心知己的欣赏,何以“者回”便“悔”弹此曲了呢?许是“人到中年万事休”,故而“屏却丝竹入中年”,许是抗清的志士已逝,守节的遗民渐少,没有志同道合者可以交流思想;许是……词人未明说,但无论如何,其中寓含的愤激和感喟是不难体味的。
品读全篇,清旷疏快,一如心语的直白。然上片静穆清朗,下片愁恨交加,情与景的切换,心与境的转移,似觉突兀。殊不知,这正是词人心迹的真实描状。自古隐逸多有难言的隐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的陶渊明,心中还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读山海经》)的愤激与不平,何况满怀国仇家恨的遗民词人!他期望在桃花源里觅得一份平静,但心中的仇忾,总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挥不去,拂还来,形之于词,便自然而然地流溢在字里行间。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
(林 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