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少 年 游
花底新声,尊前旧侣,一醉尽平生。司马无家,文鸳未嫁,赢得是虚名。 当时顾曲朱楼上,烟月十年更。老我青衫,误人红粉,相对不胜情。
彭孙遹
【赏析】
“若无湘浦蘅兰巫峰云雨,则《九歌》、《九辩》何处生活”,这是尤侗为彭孙遹的《延露词》作序时所说的一番话,其意似乎是为彭氏的词风开脱。其实,我国千年词坛,裁花剪叶,浅斟低唱,写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男女情爱的作品,比比皆是。即使格调雄浑如苏轼,气概豪迈如辛弃疾,也都曾用委婉之笔写下各自的侧艳篇章。这本是无须讳言的。不过,彭孙遹的词也并不是全属绮靡艳丽之调,李调元《雨村词话》就称他“率多悲壮,不减稼轩”,虽其言似过,但也可见论者对他的评价并非只限于一种风格。
此首《少年游》词,是写给席间重逢的红粉知己的。据尤侗《延露词序》云:“阮亭(王士禛)既官扬州,羡门(彭之号)有客信宿,会邹子程邨(祗谟)初集《倚声》,于是《延露》之词成焉。”考王士禛任扬州推官之年在顺治十七年(1660)至康熙四年(1665),此前在京师即与彭孙遹交熟,顺治十六年(1659)曾与之倡和香奁诗,刻《彭王倡和集》。邹祗谟、王士禛为《倚声集初》作序则在顺治十七年。而彭氏顺治十六年成进士,授内阁中书,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词,以第一人授编修,此后即官运亨通,做到吏部侍郎兼掌院学士。据此,可断此词作年应在顺治、康熙之交词人已中进士而尚未贵显之时。词人以直笔写情,却并不仅仅是写男女恋慕之情,其所流露的更多的是青衫名士与红粉佳人两皆惆怅不得意的悲慨之情。
首两句“花底新声,尊前旧侣”,写的是楼馆席前重逢的常景,而这种常景,却最易勾起他们对往日相聚的愉悦以及彼此间深挚情谊的追忆。“一醉尽平生”的“尽”字,将彼时彼刻那种得遂所愿的欢欣表达得十分真切。接着,词人先用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的故事(见《史记·司马相如传》),再点化罗隐“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赠妓云英》)诗句,发出同是天涯失意人的悲鸣。“文鸳”,羽毛艳丽的鸳鸯,张先《减字木兰花》词:“文鸳绣履,去似杨花尘不起。”词人在这里把自己比作罗隐,把受赠人比作云英,同有不堪回首之感。加上词人当时身在扬州,想到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遣怀》)的名句,显然更令他心中添出许多感慨。这就是“赢得是虚名”一声长叹的由来,也是他在上片两韵中,一喜一悲,瞬息之间心潮起伏,产生巨大反差的原因。
下片首韵,续写当年两情初遇时的难忘情景。“烟月”,指男女风流之事,与作者同时代的孔尚任《桃花扇》中曾有“陈隋烟月恨茫茫,井带胭脂土带香”之句。那“顾曲朱楼”的烟月往事,那楼头脉脉含情娇娆相向的场景,此刻又浮现在词人眼前。“十年更”一语,道出了他对不断思念中流逝而去的岁月的感慨万端。“更”者,改也,不但朱颜已改,人生的轨迹亦已改。此时此刻,两人“相对不胜情”之状,经“老我青衫,误人红粉”一我一彼的对句垫出,遂跃然纸上,不须再用什么其他的词藻刻意形容了。
今人认为因彭孙遹之父抗清殉难,故彭氏虽应科举仕清,“但家国身世和以‘达则兼济天下’为名的仕途经济所构成的复杂矛盾心情又常常浮沉起落在心头”(严迪昌《清词史》)。此词正是这种心境的产物。它直接从重逢时双方已发生的变化上致慨,似未见人物形象的刻画,而不遇者的人物形象自见。像这种打入身世之感的艳词,格调自然远较轻靡之作为高,必然在词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吴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