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桂 枝 香
蘋风吹晚,送两桨寒潮,去程同远。多少江南旧恨,客怀难遣。楚天归梦沉沉阔,琐窗寒、静随宵掩。微霜影里,香销烛烬,乍闻秋雁。 念自昔、红亭翠馆,怅十载盟鸥,便教飞散。数遍乱山荒驿,甚时重见?乡关此后多风雪,怕黄昏、画角吹怨。相思空记,寒梅一树,和香同剪。
吴翌凤
这是一首送别词。词题中的“蒙泉”是词人施源的别号,“蠡槎”是词人林蕃钟的别号。施为江苏吴县人,林为江苏元和人,与作者均为苏州同乡。“壬辰”,当为乾隆三十七年(1772)。
本词手法巧妙,上片先借送别之语转入施源所去之地———湘中,遥想他去楚后对故友的种种思念,从被送别者的角度抒写彼此的情谊;下片则收回笔触,转写送别者———作者———过去与施源的交游及别后怀想。前后映衬,愈显其友情之深厚。
“蘋风”即“风”。宋玉《风赋》云:“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故风亦称“蘋末”、“蘋风”。“吹晚”表明送别时已是黄昏。秋日黄昏,友人远行,此景此情,尤使人倍感伤怀。说两桨“去程同远”,初看似觉拙笨,细品则觉是一片留恋难舍之意。“多少江南旧恨,客怀难遣”,江南自古以来虽是佳丽地,但也常是偏安所在,不知令多少有志之士遗恨,因此,江南亦是伤心地。施源远赴湘中,孤身为客,亦如偏安之人,其愁怀无人倾吐,故言“难遣”。所谓“江南旧恨”,又何尝不是“独在异乡为异客”者的心理感受呢?“楚天归梦沉沉阔”乃化用柳永《雨霖铃》词意,柳词亦是送别词,中有“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句子。“归梦”而系之于辽阔楚天,见出其归思之空荡无着落。“琐窗”以下,由楚天而转入室内,且连用“寒”、“静”、“掩”、“霜”、“销”、“烬”诸字,将蒙泉独处空斋、遥念故友的种种衰飒情景和无奈情状作了深沉描绘。一放一收,气韵自显。结句“乍闻秋雁”于“香消烛烬”(已是深夜)后突兀而出又戛然而止,顿使雁唳的猝然而至及闻雁人的惊心动魄跃然纸上。从心理学的角度讲,人的视觉、听觉与人的情感感受有一定的趋同性。夜深而独闻雁唳恰说明了思乡人的敏感,所谓“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也。上片这种“替人垂泪”式的笔法有一石二鸟之妙,一是写了蒙泉对故交的思念;二是作者对蒙泉有深透了解。此种写法非情同手足之人不能用!
下片在空间上由湘中而至吴中,时间上也由眼前转至过去。作者年轻时曾“寓陶氏东斋,日寝馈书史……积二十年”。作此词时正值三十一岁,“红亭翠馆,怅十载盟鸥”当指施源与其在此段时间内共同隐居读书的生涯。十年共读,一朝分离,这对淡于功名却极重情感的读书人来说无疑是件伤感的事。尤其是刚过而立之年的作者,这十年正是从弱冠走向成熟的关键十年,能与之“行则接舆,止则接席”(曹丕《与吴质书》)者必是莫逆之交无疑。知音远逝,天各一方,用“便教飞散”,似是怨语,又似憾语,然无论怨或憾,终归一个“情”字而已。“数遍乱山荒驿”不仅是说湘中路途迢递,也显示了作者想念之苦。问语“甚时重见”质直中见出厚重,尤为深沉有力。“乡关”一句,虽没有曹植“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赠白马王彪》)的豪迈,却也不同于柳永“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八声甘州》)的儿女情长,有的只是一片友人的深挚,担忧、嘱托、体贴,不一而足。著一“怕”字,怕的是那黄昏画角最易触发心底的离恨。尽管作者欲以美好的回忆———共剪寒梅———希求慰藉,但对离别人而言,美好的回忆与离别后的黄昏画角其实并无二致,结出的都只能是酸涩的苦果。甚至可以说,正是过去的美好情谊导致了离别后的酸苦,“相思空记”分明是说相思之苦实无药可医。
送别是情感链条上的衔接点,它一端连接着对远行者未来的担忧与祝福,另一端则连接着对过去情感的追念。故送别之作多围绕一个“情”字展开,本词成功之处正在于此。
(陈伟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