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湘 月
波眸山黛，是夷光魂化，天然佳丽。桂子荷花频易主，湖水湖烟无际。人住图中，金销锅底，成就临安意。平章风月，朝廷大小谁计？
大小谁计？ 梦中索取江山，杭州作汴，凤阁龙楼起。未饮黄龙来白雁，半壁一孤舟寄。湖上骑驴，山头立马，残局真无味。夕阳回望，依然一碧天水。
黄人
【赏析】
《西湖志》有数种：一为四十八卷本，清浙江总督铜山李卫修，会稽傅王露纂，有乾隆间刊本、光绪四年（1878）浙江重刊本。一为据《西湖志》删润而成之《西湖志纂》，有乾隆二十三年（1758）赐经堂刻本。一为二十四卷本，何振岱等编定，有1916年福建水利局铅印本。黄人卒于1913年，他所读的当是第一种《西湖志》。旧时文人咏西湖，难免借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振奋为话题来发思古之悠情，慨古今之兴废，黄人此词也不例外。但黄人毕竟才大，妙笔生花，同样题材到了他手里，犹如五彩玻璃组成万花筒，奇幻莫测，别有滋味。而且，他的咏怀古事有着深深的时代烙印，表现出清代末年志士仁人救亡图强的爱国情怀。
词的上片从西湖的湖光山色入手。首句语出宋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词“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两句，次句化用宋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诗“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意境，刻意表现西湖的美丽动人。“波眸山黛”，波光如明眸善睐，山色似秀眉描黛。“夷光”，即春秋末期吴越争霸时的著名美女西施，旧题晋王嘉《拾遗记》：“越有美女二人，一名夷光，一名修明，以贡于吴。”此用西子“魂化”的奇喻，比苏轼的巧喻显然又有翻进一层的妙趣。下面两句从宋柳永《望海潮》词咏西湖的名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生发，以西湖富象征性的鲜花频频易主，而一望无际的湖水烟笼雾罩，依然如故，来寄托其深沉的古今兴亡之慨。“人住图中，金销锅底”，回忆南宋时西湖上游乐繁盛的情景。“金销锅底”，指西湖游乐的奢华，宋亡后周密作《武林旧事》（武林即杭州），谓“西湖天下景”，“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成就临安意”，借临安（南宋建炎三年即1129年升杭州为临安府，建为行在，绍兴八年即1138年定都于此）的字面意义（临平安之世）讽刺当时君臣之苟且偷安。歇拍两句，谓彼时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中赏风弄月，贪图享乐，哪里会计较小朝廷只拥有半壁江山，哪里会想到恢复沦陷的故土呢？“平章”，品评；“大小”，偏义在小。这是词人回顾历史发出的悲叹，也是对使中国沦为半殖民地的没落封建王朝发出的痛责。
下片换头承上，继续就南宋史实抒发感慨。宋林升《题临安邸》曾满怀怅恨地写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统治者在杭州大兴土木，将杭州当作北宋的都城汴州，那些像岳飞那样，抱有“直抵黄龙，与诸君痛饮耳”（《宋史·岳飞传》）的恢复愿望的志士，不是都赍志而没了吗！宋彭乘《墨客挥犀》：“北方有白雁，似雁而小，色白，秋深则来。”此处“来白雁”，是用《南村辍耕录》载宋末的谣谚“江南若破，白雁来过”在元伯颜（谐音白雁）麾军灭宋后被目为谶语的故事，指元军的南侵。元军铁蹄蹂躏之下，这南宋小朝廷所剩的半壁江山也像风涛中的一叶孤舟，十分危险。“湖上骑驴，山头立马”，用宋韩世忠和金完颜亮事。《宋史·韩世忠传》载抗金名将韩世忠在岳飞被害后抗疏秦桧误国，为桧所抑，乃自请解枢密使之职，赋闲家居，“自此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时跨驴携酒，从一二奚童，纵游西湖以自乐，平时将佐罕得见其面”。《归潜志》载金主完颜亮“正隆（金年号，1156—1160）南征至维扬，望江左赋诗”，有“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之句。此处“骑驴”可视为指志士仁人抗争的失败，“立马”可视为指北方游牧民族南侵的胜利，故词人回顾这段史事，真有“无味”之感。结拍“夕阳回望，依然一碧天水”，以景语收束，而情寓景中，余意不尽，真能发人深省。“夕阳”的意象，实是风雨飘摇中神州之象征，“依然”谓今日西湖风光美丽不异于南宋灭亡之时，言外之意是难道华夏大地要再经一次浩劫？词人是一个宣传推翻清朝的革命者，显然他在词中的感慨并非惋惜清朝的衰落垂亡，而是借历史悲剧表达他对帝国主义列强侵略掠夺的忧愤。当然，像同时的其他爱国志士一样，此中也有以遥思南宋来寄托“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心愿的意蕴。或者也可以说，对外部帝国主义的凶恶压迫和对内部满清王朝的腐朽统治的双重忧愤，是词人创作这首词的真正动机。
黄人的词常有瑰诡怪肆的格调，但本篇并没有矜才使气之迹，而以沉郁顿挫、苍凉凝重取胜。用典虽多，但一如辛弃疾词之善于融汇组织，对拓深词境大有助益。
（涂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