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蝶 恋 花
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着。 偏是断肠花不落。人苦伤心,镜里颜非昨。曾误当初青女约,只今霜夜思量着。
宋徵舆
【赏析】
在明朝甲申国变的那一年,宋徵舆将陈子龙、李雯的诗与自己的诗合在一起编成《云间三子诗合稿》,陈子龙为合集写了一篇序言,曰:“……三人衡宇相望,三日之间必再见焉。……今宋子方治婚宦之业,予将修农圃以老焉。”序言中的宋子即宋徵舆,他比陈李两人小十岁,是成名比较晚的一个。就在国变的当年,即顺治元年,他考中了清朝的举人。陈子龙是在明朝及第为官,抗清失败后跳水殉节死难了;李雯则是由于种种不得已的原因入仕了清朝,而且在顺治四年(1647)他就向朝廷告假,以归葬父亲为由曾回到故乡,不久即郁郁而终。宋徵舆是不同的,他家里比较富有,考取清朝的功名是他自愿的一个选择。夏完淳读了《三子合稿》后写了一首七律,最后两句是“独有墙头怜宋玉,不闻《九辩》吊湘沅”。说的就是宋徵舆。“独有”句的典故用得很妙,《登徒子好色赋》中,宋玉的邻家好女曾窥墙三年,所以完淳就写成墙头的宋玉,取其姓宋。而俗话常以墙头草随风倒来比喻人之投机善变,所以语带双关,对宋徵舆刺在骨头里。“不闻”句是说当陈子龙死的时候,没有看到你宋徵舆写了些什么吊祭的文章。这当然是对宋徵舆有所指责和不满。
不过人有错失不一定要责备他才会让他难过,只要是良心未泯,他一生之中总会背着这个感情或道义的负累而不安。宋徵舆的这首《蝶恋花》表面上写的是闺中的一位女子在一场秋梦中醒来的情景,实际上却正反映他内心深处,对出仕异族的愧悔之情。“宝枕轻风秋梦薄”,女子在秋日的梦中被一阵轻风吹醒,“宝枕”,是有着美丽装饰的枕头,暗含了这个女子所处环境的优越。“梦”中的一切何尝不美好,可是梦是虚幻的,捉摸不定的,小晏《蝶恋花》中说:“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我们常说春女善怀,秋士易感。春梦,是对美的觉醒和对自我完成的追求;秋梦,则往往有一种志意的落空和失志的悲哀,是凄凉而痛苦的。所以“秋梦”二字很耐人寻味。而“梦”又有什么厚薄之分?这正可见词中用字之微妙。这个看似不合逻辑搭配的“薄”字,非常形象地表现了梦的短促和转瞬即逝。而且这场梦是如此地不堪一击,以致一阵轻微的风就把它吹破吹灭了。而如果我们从他的“微言”来考察,就可以感觉到,宋徵舆正是把自己比作一个女子:自己获得了名利地位,处在一个生活条件优越的环境里,可是这种追求真的值得吗?抛弃了过去的理想与志意,自己心里真的没有愧疚吗?回头看一看、想一想,自我和理想的丧失,岂不是最让人悲哀的?
“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红”,是指刚睡醒时留在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敛双蛾”,是说她因梦被吹醒而皱起了秀丽的双眉。“金雀”是黄金制成的雀形的头钗妆饰,白居易就用过“翠翘金雀玉搔头”(《长恨歌》)来描述杨贵妃佩戴过的首饰。“颠倒垂金雀”,因为刚睡过觉,头上的装饰都凌乱了,金雀钗也颠倒松散了,所以女子是“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同上)。当一场梦醒后,发现一切都凌乱了,一切都败坏了,又该怎么办呢?温庭筠《菩萨蛮》说“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冯延巳《菩萨蛮》也说“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梦中醒来,都是要梳妆打扮的。尽管是“懒起”、“和泪”、“梳洗迟”,但毕竟仍在“弄妆”、“试严妆”,在一丝不苟地装扮着自己。可是宋徵舆笔下的这个女子就妙了,她没有把自己装扮得华美富贵,而是“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着”。本来女子的天性是追求流行、时髦的衣裳,可她却说:我把新式样的罗衣全都抛却了,我要寻找的是我旧日的春衫,我要穿上自己以前的旧衣服。有时候人的感情是很微妙的,就算是你自己选择的富贵,自己有心去追求的投身新朝,可是内心之中的那种亏欠你是无法忘掉的。就算你现在抛却了“新样罗衣”,抛却了你追求到的富贵和名利,再去追寻当初的理想,你就真的能追寻到吗?李清照的《南歌子》词道:“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同是秋天,同是一件衣衫,可是自己的情怀已早不同于畴昔,而且时间流逝,昔日之春衫也会有所磨损的,人不也会有磨损吗?这两句词真是深切地传达了宋徵舆内心的痛苦。当年他与陈子龙、李雯互相唱和,许身报国,如今陈李均已死去,而他一直身处新朝,他心里真的是完全地心甘情愿?对旧日的一切真的能完全摆脱忘怀吗?宋徵舆在他刚刚投入到新朝的时候,也许还有许多的理想。可是当他经过官场的斗争、人事的变迁之后,他的心情势必会有转变。尤其在清朝初年的时候,可以想象到满汉大臣之间的争执与隔膜,所以他会愈来愈觉得有一种亏欠和后悔。
李后主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相见欢》),陈子龙也说“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点绛唇》);花是美好的,我们总是希望它能永缀枝头,但花总是要落的。尤其是到了秋风一起的季节,“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草木一片凋零。可是,偏偏就有那么一种断肠花(秋海棠的别名),却不曾凋落,但那断肠花的艳丽消不去秋气的肃杀,看在眼中反而徒增人的痛苦。这里表达的正是一种无可奈何、千回百转的感情。
他会问一问自己: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孔子说:“仁者不忧。”又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可宋徵舆能说自己无忧无惧吗?他是“人苦伤心,镜里颜非昨”。这句话表面上是说,梦中醒来的女子临镜自照,发现年华老大,又更因心中的一种伤心痛苦而变得更为憔悴衰老,已不是当年明眸皓齿、满怀希望的少女了。对于宋徵舆来说,岁月渐渐消逝,他心里的愧疚却并没有消逝,反而因这种愧疚憔悴不堪,不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年。冯延巳《蝶恋花》云:“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他说为了排遣那种道不明的烦忧,自己借酒浇愁,即使酒多伤身也在所不惜。可他真的就排遣掉了吗?没有。他仍然是“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宋徵舆呢?那朵断肠花根植于他的内心,始终不曾凋败,所以永远都是“惆怅还依旧”。
李商隐《霜月》诗云:“青女素娥俱奈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青女是主霜雪的神,当然是耐得住寒冷的神女。“曾误当初青女约,只今霜夜思量着”,一方面是紧扣事典来说的,这个女子当初与青女有一个约言,要在耐霜傲雪的环境中展示她们的美好。可是她却没能够守住约言,她错过了这个约言。李商隐《丹邱诗》云:“青女丁宁结夜霜。”秋天有霜降,所以现在每当青女降下夜霜的晚上,她就会想起以前来,无边的往事、无尽的思潮难以止息。如果我们还知道李商隐有一首《嫦娥》诗说过:“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们就会发现宋徵舆写这两句词所选择的形象真是非常妙。嫦娥偷了后羿的飞升灵药,自己一个人飞到了月宫中,她得到了长生,可是她就过得快乐吗?她得到的只是一颗永远失落的寂寞的心。所以青女降霜点明环境是一层含义,与青女约言“斗婵娟”是一层含义,嫦娥之“碧海青天夜夜心”又是一层含义,这给了我们读者很多联想。而宋徵舆这两句词实在说的就是他自己:当初他与陈子龙、李雯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他们以“云间三子”并称,是有着共同的爱好和志意的,可是他最终违背辜负了朋友们之间的诺言,他的“道”并没有守住。他现在得到了更多的富贵和更高的地位,可他真的对这些所追求到的东西感到快乐吗?他现在所体验到的,也应该和嫦娥一样,是一种悔恨和落寞的心情。在寒寂困难的环境中保持一个人美好的本质是不容易的,世界上有多少人能真正耐得住寒寂?宋徵舆在明朝国变时,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有大半辈子的美好年华,而且他从小就是在一个富裕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要他抛弃功名科第其实有些苛责。但宋徵舆自己毕竟是个有反省的人,当他在一段时间内未能守住自己,他终其一生,内心中总有不安和愧疚。
李雯在给陈子龙的信中说:“春令之作,始于辕文(即宋徵舆),此是少年之事。”在经历了国难的深悲沉恨以后,在无意之中,他们忽然间失而复得找到了小词的那种意内言外的美学特质。所以,正是宋徵舆的“新样罗衣”两句词,让王国维看出了言外的意思,他在《人间词话》中说:“宋尚木(应作‘宋直方’,即宋徵舆)《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着’……可谓寄兴深微。”清词的中兴,是在破国亡家的苦难之中,在无心之间,把过去那种用嬉戏笔墨写男女爱情的词,在晚唐五代的离乱之间所隐藏的那种潜能的美感作用,无意之中找回来了。而在清初最先把词的潜能找回来的,正是“云间三子”的词。 (叶嘉莹 舒 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