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江城子

段成己

阶前流水玉鸣渠。爱吾庐，惬幽居。屋上青山，山鸟喜相呼。少日功名空自许，今老矣，欲何如。 闲来活计未全疏。月边渔，雨边锄。花底风来，吹乱读残书。谁唤九原摩诘起，凭画作、倦游图。

这首词的主旨是写隐居之乐。段成己金末曾中进士，官至宜阳主簿。不久金亡，与兄克己隐居龙门山。词的上片写居室周围的环境，下片写自己的日常生活。“闲”字是一篇之眼。景闲，人闲，心闲。阶前溪水溅玉，屋后山鸟相呼，万物无心任性，陶陶然，熙熙然，是之谓景闲。词人月下垂纶，雨中锄地，看山听鸟，栽花读书，是之谓人闲。既不须奔竞仕途，劳形案牍，也不须防人倾轧，终日焦虑，是之谓心闲。有此三闲，何乐不为？故词中曰“爱吾庐，惬幽居”，这里的“爱”“惬”，不仅表现了作者欢悦的情绪，而且表明了作者的志趣；不仅是爱自己的居室环境，更是对自己行为的充分肯定，顾盼自喜。然而，从“少日功名空自许，今老矣，欲何如”这几句看，其中又隐藏着辛酸味，有一种“万不得已”的心情。他在一首《木兰花》中，对此表露得更为明白：“莼鲈江上秋风早，四海狂澜惊既倒。明知不是入时人，闭户十年成却扫。”由于时移世变，又不甘奉事新朝，他只能闭户隐居，以“闲”自乐了。功名事自是免谈，何况“老矣”！这种心情，在他的作品中多次表达，如《行香子·书舍偶成》说：“眼底浮荣，身外虚名，尽输他、时辈峥嵘。得偷闲处，且适闲情。”他乐隐爱闲的背景，大体上就是这样。而写“闲情”，这一篇又是比较集中的。

假如全篇只写一个“闲”字，亦未免浮浅。作者不说这是一篇“闲居赋”，却称之为“倦游图”。“倦”与“闲”相对而又相伴。“倦”是对世事而言，“闲”是指归隐之乐。词中主要笔墨是写“闲”，但上、下两片结尾透露“倦”意。“倦”是思“闲”的促进剂。有了“倦”字相映照，这个“闲”字就有了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其中包含着对干戈扰攘的逃避，对功名利禄的否定，也包含着安贫乐道、淡泊自守的人格理想。这是作者对半生经验痛苦反思的结果，也和中国文化传统的积淀有关。结句谓欲起摩诘于九原，将自己的生活画作“倦游图”，当然想到过王维是个山水画大名家，但更主要的是因为王维也曾隐居于蓝田辋川，与作者为同调，句中含有“微斯人，吾谁与归”的意思。作者另有《醒心亭》诗，略云：“窗前流水玉泠泠，窗下高人酒半醒。……说似功名场上客，倦游时节一来听。”可与此词互参。拟议中的“图”何以以“倦游”为名，由此诗而更觉清楚了。

词中所写情景，看上去非常单纯，实际处处隐含着对比：少日志在功名，今日乐在归隐；人世之纷乱，与自然之和谐，等等。不仅今与昨是对立的，眼前的和谐之中也潜伏着内心的冲突。以陶渊明之旷达，中夜不眠时尚不免作“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杂诗十二首》之二）的慨叹；词人在自得自赏之余，想起少年时的志向，因世变而中止，止水般的心里也不免荡起感伤的微澜。不然的话，对目前生活既爱且喜，还提那少日之事做什么？只是这个生活的大弯儿无法转回去，作者乃注目于眼下的自适，以维持内心的平衡。但是这种种对立，依然表现了作者复杂的心态，构成了作品内在的张力，比那种情感单纯的一边倒的作品，更具有思想的深度。

（张仲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