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玉漏迟
周密
老来欢意少。锦鲸仙去，紫箫①声杳。怕展金奁，依旧故人怀抱。犹想乌丝醉墨，惊俊语、香红围绕。闲自笑。与君共是、承平年少。 雨窗短梦难凭，是几番宫商，几番吟啸？泪眼东风，回首四桥烟草。载酒倦游甚处？已换却、花间啼鸟。春恨悄。天涯暮云残照。
〔注〕 ① 箫：《全宋词》作霞，此从《草窗词》（《知不足斋丛书》本）、《词综》。
先把这首词的题目解释一下。吴文英词集原为《梦窗四稿》，甲稿有词曰《霜花腴·重阳前一日泛石湖》。清人江昱按：“《蘋洲渔笛谱》（周密词集）有《玉漏迟·题吴梦窗〈霜花腴词集〉》, 《山中白云》（张炎词集）有《声声慢·题梦窗自度曲〈霜花腴〉卷后》。意当时此曲盛传，遂以标其词卷也。”江氏之论当是。再考定一下周密此词写作时期。起笔便言“老来”，下又回忆“承平年少”时，可以肯定此词写于宋亡之后（按临安城破时作者四十五岁）。由下片“四桥”云云，还可进一步考定此词为倦游苏州时作（正与梦窗原词作地同）。
“老来欢意少”一句提醒。何以“欢意少”？是自伤老大、故交凋零，抑或还有别种原因？下面作者以触处生情的词笔层层写来。“锦鲸仙去，紫箫声杳。”“锦鲸”句用李太白骑鲸仙去之事，写词友亡故。“锦鲸”二字字面见杜甫《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诗，意同“鲸”, “锦”字增色而已，与下句“紫”对衬。“紫箫”谓倚声度曲，切词人身份，“声杳”亦指音容渺茫。“仙去”“声杳”连贯，给人这样的印象：仿佛梦窗一搁笔，词坛就从此寂寥了。赞美中带有沉痛心情。“怕展金奁，依旧故人怀抱。”“金奁”，保存吴词的匣子。又，温庭筠等人词集名“金奁”，故此词又可径指《霜花腴》词卷。“怕展”，乃怕睹物伤情，可是如此怀念，情动于中，又不能不展。“依旧故人怀抱”，睹词作如见故人，还是那般怀抱！下面沉入怀想：“犹想乌丝醉墨，惊俊语、香红围绕。”“乌丝”, “乌丝栏”的简称，指精美的笺纸。“香红”，喻美丽的歌女。想到梦窗酒后赋词，情酣墨饱，俊语联翩，四座惊耸，“香红”聚观吟唱，那情景叫人多么陶醉。“闲自笑”，自谓，犹言现在想起还私心窃喜。写到这里，亡友仿佛就在面前，作者直接与他话旧：“与君共是、承平年少。”“承平”，指宋亡前，他认为那是太平时代。上面回忆的情景是梦窗写《霜花腴》时，三十多岁年纪，作者则二十多岁，均可谓“年少”。但也不必看得太死，二窗（周密号草窗）交际颇多，梦窗在《踏莎行·敬赋草窗绝妙词》中曾写道：“西湖同结杏花盟，东风休赋丁香恨。”“与君共是、承平年少”这句感叹是他对太平时日许多美好情景的概括。那时“承平”，现在如何呢？那时“年少”，现在如何呢？这句感叹，又含有伤世乱、伤衰暮、伤友亡诸多言外之意。首句“老来欢意少”意思到此渐显。
上片多忆昔，过片渐由忆昔转入伤今。“雨窗短梦难凭，是几番宫商，几番吟啸？”往事如梦，似被打窗雨声惊破。当日好友常会，多少次吟啸风月，多少次宫商相和，而今梦残人去。沉吟至此，无限怅惘，无限留恋。“泪眼东风，回首四桥烟草”几句从回忆回到眼前，旧地故物，泪眼相看。“四桥”即苏州甘泉桥，梦窗、草窗当年都曾来此游赏，草窗有《拜星月慢·春暮寄梦窗》写道：“一夜花落啼鹃，唤四桥吟伴。”梦窗《霜花腴》亦此地附近游赏之作。而今此处只见“烟草”，不见“游伴”了，“泪眼东风”，触景伤情。此与前面“闲自笑”亦是映照，对往昔是那般陶醉，看今朝却是如此伤心。“雨窗”“泪眼”“烟草”，写得一片空濛、凄迷。“载酒倦游甚处？已换却、花间啼鸟。”“甚处”写出了他的极度迷惘，本是四桥，而他却不知所处，恍如隔世。“已换却、花间啼鸟”脱化于王维“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从表面看似写游赏时间已长（天气已由雨转晴了），兴致阑珊；深入体味一下，其中当含有山河变异的沉痛感慨。王维所写纯出于游赏，显得悠闲；草窗此句出于伤心之思，来得沉重（“已换却”是有意的注意，“啼鸟换”是无心的发现），其比兴是明显的。“春恨悄。天涯暮云残照。”“悄”表示悄然无声、悄然无语。环境冷寂，心境苦寂，重游旧地产生如许春恨，无可诉说。“天涯”见出漂泊无依，“暮云残照”见出心情的黯淡。沈义父云：“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乐府指迷》）他的空虚、孤零，他的家国之思，都借这晚晴之景透露出来了。下片与上片一样，从怀念亡友写起，越写越动情，到后幅，身世之感、家国之念，就一起奔辏笔下。读罢全词，开头所谓“欢意少”，就完全明白了。
二窗是知交，在艺术上也相互规摹。此词在词句的锤炼、情意的表达、结构的安排上，能见出梦窗的影响，不过比梦窗要显得疏朗、自然。
（汤华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