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花犯
王沂孙
古婵娟，苍鬟素靥，盈盈瞰流水。断魂十里。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故山岁晚谁堪寄，琅玕聊自倚。谩记我、绿蓑冲雪，孤舟寒浪里。 三花两蕊破蒙茸，依依似有恨，明珠轻委。云卧稳，蓝衣正、护春憔悴。罗浮梦、半蟾挂晓，幺凤冷、山中人乍起。又唤取、玉奴归去，余香空翠被。
梅花，异芬清绝，天赋高洁。其幽贞之姿、凌寒之质，为历代诗人所倾慕。而虬干枯枝遍生苔藓的古梅，更是风韵清雅，独具天然标格，尤为人们所激赏。王沂孙这首苔梅词，当作于德祐二年（1276）三月宋奉表降元、临安失守之后，故词中咏物寄意，深寓家国悲凉之感。
上片起调以“古”字点入，用拟人化手法连写出“古婵娟，苍鬟素靥，盈盈瞰流水”，描绘苔梅的苍古清奇之美。“古”字，言树龄之老，暗寓历尽沧桑、阅世甚深之意。“婵娟”，言其形态美好。“苍鬟”，形容苔丝飘垂，有如发鬟。《梅谱》云：“苔梅有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风至飘飘，殊为可玩。”“靥”者，此指妇女面颊，以状梅花之秀美。前着一“素”字，则极写梅花的冰姿雪容。“盈盈”二字，谓其风姿仪态之美。“瞰流水”，写苔梅临流俯视，清秀的姿容倒映水中。梅奇水清，相映成趣。这开头三句，用简洁形象的笔墨勾勒出苔梅的清幽奇绝之景，深见其赏爱无限之情。词人水边赏梅，不专为描摹实景而来，而是借物抒怀，所以接下去即景生发。他先以“断魂十里”承结前意，说那清香十里的水畔梅花是令人销魂神往的。然后又一笔撇去，以“叹”字领起，打入离思羁情，写出：“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绀缕”，为深青色的丝缕，此以指梅树上的苔丝。漂泊在外的词人，本来离思正苦，眼下见苔丝飘失零落，更触发了乡思，收不拢，拴不住，所以说飘零的绀缕难系离思。句首的“叹”字着力极深，重锤敲入，悲怀之苦、离思之深全由此字钉住。后面的两句：“故山岁晚谁堪寄，琅玕聊自倚”，也是在“叹”字哀伤气氛笼罩下用力捻出来的心情和动作。所谓“故山”，乃指故乡家山。“岁晚”，犹言暮年。“谁堪寄”，则谓无人可以寄语。“琅玕”，指青竹。客久思乡，乃是人之常情，而晚年思乡，心境格外地凄凉悲苦。再加上无可寄语，无所慰藉，孤独寂寞，辛酸痛楚的心境就是难以名状的了。在如此心境的驱使之下，词人独自徘徊，聊倚琅玕，他那无限怅惘、无限忧伤的神情已了然在目。而家国丧乱之痛在其中也隐约可见。此时此刻，词人心绪纷乱，思前想后，不禁勾起对往事的回忆。他曾身披绿蓑，驾起孤舟，在寒浪里冲雪横渡，寻梅探胜。那雪中清景，赏梅兴致，想来令人神往。可是时移世易，而今老矣，这一切都成为不复再得的往事了，留下的只有难以填补的空虚，故而说：“谩记我、绿蓑冲雪，孤舟寒浪里。”“谩记”二字感情分量很重，是笔下着力之处，极言其不堪回首、想也无益的悲怆心情，感情色彩异常强烈、愁惨。
过片，把场景拉回眼前，以“三花两蕊破蒙茸”再点梅景。“三花两蕊”，言其疏落稀少。“蒙茸”，谓苔丝蓬松之貌。《癸辛杂识》记宜兴梅云：“古梅苔藓苍翠如虬龙，皆数百年物也。有小梅仅半寸许，丛生苔间，着花极晚，询之土人，云：梅之早者皆嫩树，故得春早，树老则得春迟也。”词中所说的三花两蕊似即梅干上破苔丝而出的小梅。破字，下笔有神，生动地写出小梅钻破苔丝而吐出花蕾的动态。因它吐蕾较迟，似有别样情怀，故后面顺手轻接，写了两句：“依依似有恨，明珠轻委。”“依依”，乃隐约之意。“恨”字含意，着落在“明珠轻委”四字。若从字面直解，明珠指花珠，则小梅之恨乃在游者任意攀折、轻易抛弃，故而花蕾迟开，不肯轻吐。可是，细玩词意，碧山此句似有深意。古代杭州有民间传说，谓龙凤戏珠，珠落而化为西湖，龙凤也随之变为玉龙、凤皇二山，故西湖有明珠之称。古谣云：“西湖明珠自天降，龙凤飞舞到钱塘。”是以“明珠轻委”乃暗指南宋王朝纳表出降，轻易将西湖明珠委弃于人。那么，虬干小梅的依依之“恨”就非同寻常了，乃是国破之恨，山河失落之恨。尽管写得隐晦，但哀蝉凄咽，总是断肠之声，如不细读，很易忽略过去。张惠言说：“碧山咏物诸篇，并有君国之忧。”周济也说：“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碧山胜场也。”以此验证，“明珠轻委”的寓意自可明了。如上所述，以明珠轻委为山河易手之恨，与篇首“古”字最为切合。虬干古梅所俯瞰的不只是流水，还有人间兴亡。前后暗相勾通，构思甚为缜密。明珠遭弃，国已不国，而古梅却是“云卧稳，蓝衣正、护春憔悴”。“云卧”，言其高洁，不沾尘俗污垢。“稳”字，言其深固不移。“蓝衣”，即“蓝缕”之衣，此以指梅树苔衣。这三句写临安失守，明珠遭弃，而古梅根深难徙，依然云卧其处，梅干苔丝依旧护守着残留的春光和憔悴的梅花。这自然是词人的自白。他在入元以后，虽一度做过学正，但感情上始终留恋南宋，不久即辞官归隐。元僧掘毁宋帝六陵，激起正义之士的义愤，词人也曾作过控诉。他与张炎、周密等结社唱和，抒写亡国之痛。所以在“护春憔悴”的悲吟中也有几分“病翼惊秋，枯形阅世”的痛楚。然而在当时的情势下，词人只能空作兴亡之叹，玉斧谩磨，难补金镜。他写这首词，心境更是如此。面对着憔悴的梅花，词人日夜愁思，于是再用一典抒发，写了“罗浮梦、半蟾挂晓，幺凤冷、山中人乍起”几句。罗浮梦，事见《龙城录》。相传隋开皇中，赵师雄游罗浮，天寒日暮，见松林间有酒肆，旁舍一美人淡妆靓色，素服出迎，与语，芳香袭人，因相与扣酒家门共饮。师雄既醉而卧，比醒，起视，乃在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后遂称梅花梦为罗浮梦。“半蟾”，犹言半月。古传说月中有蟾蜍，故以蟾为月之代称。“挂晓”，谓月悬晓空，天将明。此句所写，乃是词人的一种心理活动。诉说罗浮一梦，虽在梅花树下与花仙相遇，又有绿毛幺凤相伴，但一觉醒来，天色欲晓，留下的是“但惆怅而已”，寂冷而凄苦，因而以结末二句一意贯串再加点化，写下了“又唤取、玉奴归去，余香空翠被”。“玉奴”，本南朝齐东昏侯妃潘氏，小字玉儿，齐亡，义不受辱，及见缢，洁美如生。咏梅而涉及玉奴者，有苏轼《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云：“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盖指梅花香气乃旧时贵妃灵魂归来所化。这两句所写，是词人罗浮梦心理活动的继续。说清晨山中，幺凤清啼，隐者初醒，又呼唤着玉奴归去，只留下空散着余香的翠被。唤“玉奴归去”，又是写呼梅同去。这一切是那样地清冷、空寂。以上四句所写的梦醒、人去的心理活动，都着眼于空虚二字，委婉深曲地表达了词人心中怅然若失、无所着落的凄怆心境。这正是他在宋亡之后思想情感的真实写照。所以读碧山这首词，须从托物寄意着眼。就表现艺术而言，全词写苔梅处处以意贯之，运意高远，吐韵清和，有宕往之趣。如薛砺若论其咏物词所说：“能将人物和感情融成一片，一意连贯下去，毫无痕缝可寻。”
（臧维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