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赋
山居老屋，门以承尘。夏霖滴漏〔1〕，丁丁夜闻。将呼灯而移案，限重门之巨津〔2〕；及支枕而拥衾，任高卧而重茵〔3〕。忽忽焉发峨舸之舟〔4〕，蘧蘧焉泛鄱阳之浒〔5〕。密树浮窗，惊涛震橹。已而浪恬波平，匡庐在睹〔6〕；五老香炉〔7〕，蹲狮负虎。俄而箫管停声，回帆点鼓〔8〕；阗阗冬冬，盈耳可数。或数时而一鸣，或援桴而四五〔9〕。俨岑牟而单绞〔10〕，将屏立而箕服〔11〕。乍摊书而无言，倏操
而欲怒〔12〕。倘处仲之所撞几〔13〕，而正平之所不取〔14〕。无何〔15〕，洒然惊觉〔16〕，乃山堂漏雨也。
异哉！岂主人之好游乎，乃梦不离乎南浦耶？于是崛起披衣，危坐假寐〔17〕，谯钟未发〔18〕，邻鸡犹睡。俄闻扣门，有客投刺〔19〕，或戴笠而蹑
〔20〕，亦迭乘而累骑〔21〕。剥剥啄啄，举声四壁。将褦襶之杂沓〔22〕，噬凿坏而逃避；或故人之登床，方携壶而问字〔23〕？但闻马策间敲，或一或二，俄传鞭而弗前，聊掷瓦以相戏。怪候门之无词，久逡巡而不至〔24〕。已而绨帐梦回〔25〕，重闼深闭〔26〕，又屋漏之如麻，声淋漓而尽致也。
于是拂云启户，承盖曳屉〔27〕，但见东池之朱鳞〔28〕，游泳于西沼；南邻之碧树，低垂于北肆。笑伊庐之不宁，羌余梦之多悸〔29〕。爰呼童以洗爵，且陶陶而取醉〔30〕。
注释
〔1〕夏霖：夏季的连绵大雨。
〔2〕限重门之巨津：为如同层层门户的巨津所限。巨津，大渡口。
〔3〕重茵：厚褥。
〔4〕忽忽：形容时间过得很快。峨舸（gě）之舟：高大的船。
〔5〕蘧（qú）蘧：吃惊的样子。鄱阳之浒：鄱阳湖。浒，水边，这里同“湖”。
〔6〕匡庐：庐山。
〔7〕五老：五老峰，在庐山东南部。香炉：香炉峰，在庐山北部。
〔8〕回帆：回风。
〔9〕援桴（fú）：拿着鼓槌敲鼓。
〔10〕俨岑牟而单绞：俨然是穿戴岑牟单绞（锦巾绣服扁绦）的鼓吏。
〔11〕箕服：弓箭手所着的服装。
〔12〕操
（zhuā）：拿起马鞭子。
〔13〕处仲：人名。一为晋人王瑚。一为晋人王敦。
〔14〕正平：汉末祢衡。
〔15〕无何：不久。
〔16〕洒然：诧异的样子。
〔17〕危坐假寐：端坐着打盹儿。
〔18〕谯钟：谯楼上的钟。
〔19〕投刺：递名片请谒见。
〔20〕蹑
（niè jué）：踏着草鞋。
〔21〕迭乘：二人乘坐一匹马。累骑：意同“迭乘”。
〔22〕褦襶：衣服粗重宽大，不合身，不合时。
〔23〕携壶而问字：提着酒壶来请教学问。
〔24〕逡巡：欲进不进，迟疑不决的样子。
〔25〕绨（tí）帐：丝织的帐幔。
〔26〕重闼（tà）深闭：紧闭院中小门。
〔27〕承盖曳屉（tì）：支起伞盖，拉上鞋子。
〔28〕鳞：鱼的代称。
〔29〕羌：无义，句首助词。一说犹“乃”。
〔30〕陶陶：快乐的样子。
鉴赏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满井庄（今淄博蒲家庄）人。屡试不售。30岁时迫于家贫，应聘为江苏宝应知县孙蕙幕僚，年余即归。后至乡宦家为塾师，得博览古书秘籍。70岁始成贡生，五年后去世。一生潦倒，过着“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的清贫生活。他以毕生精力所著的《聊斋志异》是中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的高峰。此外，有诗千余首，以及散文、戏文、俚曲等。后人将其著作辑为《蒲松龄集》行世。
蒲松龄在《与诸弟侄书》中论述文章作法时说：“盖意乘间则巧，笔翻空则奇，局逆振则险，词旁搜则畅。虽古今名作如林，亦断无攻坚摭实，硬铺直写，而其文得佳者。”这篇赋正是用了这种“避实击虚”的写法，而显得“巧”、“奇”、“险”、“畅”。赋题为“屋漏”，但除了在两场梦幻中几句简括的交代外，其大量篇幅用在铺写幻觉梦境上，没有从正面“攻坚摭实”，“硬铺直写”。
幻觉梦境是与人的内心活动紧密相关的，是人在下意识的精神状态中，对生活经历的认识，也是人的思想、感情、愿望、顾虑等的一种折光反映。因此，描绘幻觉梦境是一种特殊的心理描写。第一场梦为拥衾高卧重茵所做。这是“夏霖滴漏，丁丁夜闻”的情景在梦境中的幻化。第二场梦是在“谯钟未发，邻鸡犹睡”之际，披衣危坐假寐时所做。
乍看，作者似乎不是写屋漏。细细品味，又觉得处处是在写屋漏，是借用虚幻的梦境描写真实的存在。这样写，避免了行文的板滞，而显得幽默诙谐，趣味盎然。这样写，并不是为了省力，相反，“谈真则易，说梦为难”（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难在梦是虚幻的，抽象的。蒲松龄在这篇赋中变虚幻为逼真，变抽象为具体，因而写得真切动人。他既考虑到特定的生活环境，又考虑到梦境的虚无缥缈，而且在梦境中寄寓着特殊的心理活动。这样写，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虚中见实，假中见真，就更富有审美趣味。这篇赋能使读者虚中见实，假中见真，还在于它有以事实为依据的情节因素。他是按时间顺序安排组织材料的。这种直线结构，线索单纯明晰，思路自然流畅，与梦境中纷至沓来的众多形象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