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赋
姑胥之间〔1〕，具区之侧〔2〕，爰有丑女〔3〕，为状甚奇，举世少匹〔4〕。嫫母瘤后〔5〕，庶几仿佛〔6〕。广颐雄颡〔7〕，肥皮痴骨〔8〕，鼻齃口哆〔9〕，蛾浓
突〔10〕。朱唇凝煤，素肌傅桼〔11〕，两眸昏昏，寡黑多白。腰细数围，足纤盈尺。立则痀偻〔12〕，行者倾仄〔13〕。含词将吐，秽气先袭〔14〕。虽极笔舌之形容，曾未殚其六七〔15〕。然且不蚕不馌〔16〕，不组不
〔17〕。既陋且淫，不媒呈身〔18〕。衪修袂〔19〕，曳长巾，招摇里闾〔20〕，倚徙市门〔21〕。行步所及，群然骇焉。鸡飞拍拍，犬吠狺狺〔22〕，顾犹未喻其丑也〔23〕。而高自儗于妖冶之伦〔24〕，哂西施〔25〕，排夷光〔26〕，狎源文〔27〕，陵毛嫱〔28〕。遍挑少艾〔29〕，目许神扬〔30〕。如远如近，若迎若将〔31〕，俯影弄态〔32〕，其丑弥章〔33〕。行路畏之，褰衣不顾〔34〕，嘲诮并作〔35〕，笑咍交互〔36〕。年逾三十，孑然如故〔37〕，欲男不得，讫于迟暮〔38〕。
呜呼，噫嘻！此岂未笄之子〔39〕，寡居之妇，待聘而往、守贞而处者耶〔40〕？于是怊怅阳春〔41〕，旁皇中夜〔42〕。夜拥衾以长嗟〔43〕，或抚镜而微诉。既愁深而贮怨〔44〕，亦羡甚而萌妒。语曰：美女者恶女之仇，良有由也〔45〕。
注释
〔1〕姑胥：姑苏。
〔2〕具区：太湖的古称。
〔3〕爰：于是，在那里。
〔4〕匹：匹敌，相当。
〔5〕嫫母、瘤后：古代传说中的丑妇。
〔6〕庶几仿佛：差不多相似。
〔7〕广颐雄颡（sǎng）：宽阔的面颊，突出的额头。
〔8〕肥皮痴骨：外表肥胖，内心愚痴。
〔9〕齃（è）：“鼻蹙齃”之意。口哆（chǐ）：嘴巴很大。
〔10〕蛾：眉。
：同“额”。
〔11〕傅桼：涂漆。桼，通“漆”。
〔12〕痀偻（gōu lóu）：脊背向前弯曲。
〔13〕倾仄：倾斜不稳。
〔14〕袭：侵袭。
〔15〕殚：竭尽。
〔16〕馌（yè）：往田间送饭。
〔17〕不组不
（xún）：不做女工。
〔18〕呈身：以身相许。呈，献。
〔19〕衪（yí）修袂：拖着长袖子。
〔20〕里闾（lǘ）：均古代的居民组织。
〔21〕倚徙：低回。
〔22〕狺（yín）狺：狗吠声。
〔23〕喻：明白。
〔24〕儗（nǐ）：超越本分而僭居上位。妖冶之伦，艳丽的一类人。
〔25〕哂（shěn）：讥笑。
〔26〕排：排斥。夷光：美女名。
〔27〕狎：轻侮。阳文：美女名。
〔28〕陵毛嫱：凌驾于毛嫱（美女名）之上。
〔29〕遍挑少艾：到处挑逗年轻貌美的男子。
〔30〕目许神扬：以目相许，神情摇荡。
〔31〕将：送。
〔32〕俯影弄态：俯身对影，故作姿态。
〔33〕弥章：更加明显。
〔34〕褰（qiān）衣：撩起衣裳。
〔35〕嘲诮并作：嘲讽、讥诮一齐兴起。
〔36〕咍（hāi）：嗤笑。
〔37〕孑然：孤单的样子。
〔38〕迟暮：年老。
〔39〕未笄之子：未成年的女子。笄（jī）：古代盘头发用的簪子。
〔40〕守贞：守妇德而未嫁。
〔41〕怊怅（chāo chàng）：失意。
〔42〕旁皇：同“彷徨”。
〔43〕拥衾（qīn）：抱着被子。
〔44〕贮怨：积怨。
〔45〕良有由：很有道理。
鉴赏
汪琬，字苕文，又字钝庵，学者 多称钝翁，因晚年隐居尧峰山，故又称尧峰先生。长洲（今江苏吴县）人。顺治十三年进士，历任通政司、户部主事、刑部员外郎、刑部郎中等，曾参加撰修《明史》。后告假归隐。有《钝翁前后类稿》、《续稿》，晚年又自定《尧峰文钞》50卷。他是清初著名的古文大家。《四库提要》说他“学术既深，轨辙复正，其言大抵原本六经……其气体浩瀚，疏通畅达，颇近南宋诸家；蹊径亦略不同。庐陵、南丰固未易言，要之接唐、归，无愧色也。”存赋两篇。《丑女赋》外，尚有《反招隐辞》，作于隐居尧峰后二年，为自述不仕之志的作品。
《丑女赋》开头即点明“姑胥之间，具区之侧”，无异于告诉读者，此文之作，乃在于自嘲。赋中极写丑女之丑，实为反语，意在突出“丑女”的偃蹇反俗，不为世俗所容；结尾点明“美女者恶女之仇”，则说明不仅是世俗容不得“丑女”，“丑女”也不能容忍世俗。这样就把自己的一片愤世嫉俗之情婉转地抒写出来了。汪琬为人比较狷介、耿直，加之性急躁，喜骂人，不能容人之过。为官时，他能不畏强暴，秉公执法，所以屡遭排挤，居官不能久；退居在家，有人拿所作诗文请教，他也经常当面指责其中瑕疵，不肯包涵放过。他与著名戏曲家尤侗同隐尧峰，尤侗为人平易，故来访者门庭若市，应接不暇；他家则门可罗雀，问者寥寥。如此性格，所以作如此赋篇。
以丑妇自嘲，明代徐祯卿也曾这样写过。汪琬的这篇赋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徐赋的影响。不过徐祯卿的《丑女赋》中的丑女，形貌虽丑，内心却甚巧慧，品性亦甚勤劳，讥讽的是重形质而不重内美的卑陋世风。汪琬笔下的丑女则内外皆丑，无一可称道处。外丑复淫荡，矫揉造作，忸怩作态，却自以为胜过西施，超越毛嫱，对着一切人卖弄风骚，这德性也实在令人嗤之以鼻！这是一个外丑与内丑高度统一的独特形象。也正因为这一点，这篇赋才有它不能为徐祯卿的《丑女赋》所代替的价值；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才超越了徐祯卿的《丑女赋》。徐祯卿所用的表现方法乃是一种传统的方法。在《庄子》中，我们就可以找到好多形貌极丑而精神极美的形象。这类形象的意义在于引导人们重视内美，而这种美本身就蕴含在形象之中，只要人们转移一下审美角度就够了。汪琬笔下的这个丑女形象则不然，她内外皆丑，仅仅靠转移审美角度是无法发现美的。它需要人们反思：是不是自己的审美尺度本身就有问题？这样就把读者的审美兴趣引向了形象之外，使他们从更深更广的层次去寻找答案。经过反省和回味，人们就会把对这个形象的厌恶、反感、嫌弃之情转化为对那个美丑颠倒、是非混淆的黑暗混浊世道的愤慨，对丑女表示理解和同情，而这正是作者所要达到的目的。
这篇赋在表现手法上的突出特点是运用夸张。由于极度的夸张，才使所描绘对象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也才能达到滑稽讽世的效果。除了辞赋常用的铺排外，作者还特别注意炼字。如“朱唇凝煤”“素肌傅桼”“腰细数围”“足纤盈尺”的“朱”、“素”、“细”、“纤”，这些都是形容美女的词，现在用丑女身上，就显得十分滑稽有味。又如“哂西施”以下四句分别用“哂”、“排”、“狎”、“陵”、“遍挑”，“目许”等字眼，把丑女那种藐视一切的神态和卖弄造作、淫荡粗鄙的作风表现得形神毕肖。由于作者善于调动各种有效的表现手段围绕形象敷采施色，因而所描绘的形象就显得鲜明生动、具有独立的审美意义，而不仅仅是作者观念的传声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