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城剑赋〔1〕
在晋太康〔2〕，观星者曰：夕有异气，见于牛斗之躔〔3〕。时方伐吴〔4〕，或曰：吴未可平，彼方得天。独张华之博识〔5〕，排是说之不然。迨孙皓之衔璧〔6〕，气益著而不骞〔7〕。于是雷焕附华之说曰：是宝剑之精，维太阿与龙泉。卒之
获于丰城之狱〔8〕，变化于延平之川〔9〕。世皆以为是矣。千载之后，有陆子者，喟其永叹。夫占天知人，本以考验治忽〔10〕，十运祚之促延〔11〕。彼区区之二剑，曾何与于上玄〔12〕？若吴亡而气犹见，其应晋之南迁〔13〕。有识已悲宗庙之丘墟〔14〕，与河洛之腥膻矣〔15〕。华不此之是惧，方饰智而怙权。呜呼！负重名，位大吏，俯仰群枉之间〔16〕，祸败不可以旋踵〔17〕，而顾自谓优游以穷年。夫九鼎不能保东周之存〔18〕，则二剑岂能救西晋之颠乎？使华开大公，进众贤。徙南风于长门〔19〕，投贾谧于羽渊〔20〕。则身名可以俱泰，家国可以两全。彼三尺者，尚何足捐乎？焕辈非所责，予将酹卮酒〔21〕，赋此以吊吾茂先也〔22〕。
注释
〔1〕事见《晋书·张华传》。
〔2〕太康：西晋武帝太康元年（280）。
〔3〕躔（chán）：日月星辰运行的度次。
〔4〕伐吴：晋武帝进兵伐吴末帝孙皓。
〔5〕张华（232—300）：西晋大臣，文学家。
〔6〕孙皓（242—283）：三国吴国末帝。衔璧，古者国君死，口含玉等，谓之饭含。
〔7〕骞（qiān）：亏损。
〔8〕
（zhǔ）：掘取。
〔9〕延平之川：延平津。
〔10〕治忽：治理与忽怠。
〔11〕祚：福。
〔12〕上玄：上天。
〔13〕“若吴亡”二句：指晋室南渡。
〔14〕宗庙：天子、诸侯祭祖先处。
〔15〕腥膻：指代西北少数民族。
〔16〕群枉：群邪。
〔17〕旋踵：退缩。
〔18〕九鼎：象征国家政权和传国之宝。
〔19〕长门：汉宫门。
〔20〕贾谧：晋人。
〔21〕酹：以酒洒地以示祭奠。
〔22〕茂先：张华字茂先。
鉴赏
宋淳熙七年（1180）冬，陆游有丰城之行。丰城是历史上出过宝剑的地方，作者到此，很自然地想起这一传说，以及传说中主人公的命运。于抚今追昔之际，不由感慨良多。发而为文，便为《丰城剑赋》。
此赋可分为前后两个部分，以“世皆以为是矣”为界。前者记述张华、雷焕得丰城剑及死后失剑之事，后者则是作者的议论和感慨。
前一部分的叙述十分简略。主要围绕丰城剑故实中的主要人物张华来展开，着重描述了伐吴之前，张华的博识，力排众议的胆略和气度以及吴亡之后，张华的气盛、傲态和忘乎所以。虽着墨不多，却十分集中，显得形象生动。对于丰城剑的来龙去脉，作者仅用一对偶句“
获于丰城之狱，变化于延平之川”就作了交代。因后文议论的重点是张华，故于剑则略写。最后以“世皆以为是矣”总揽。这是全篇的论题，世皆以为是，作者却谓之不然，后面的议论由此而产生。丰城剑是古代的名剑，其上沾满了血与泪。张华又是与丰城剑有关联的悲剧性人物，虽权倾朝野、显赫一时，最终却未能逃脱杀身之祸，所佩宝剑也化而为龙，莫知所终。但这篇小赋既不渲染铺排丰城剑那传奇般的历史，也未对张华一掬同情之泪。陆游以他史学家的眼光、政治家的敏感，剖析了造成张华悲剧的深刻原因。作者在称赞张华伐吴博识的同时，便对其后来的目光短浅作了有力的否定。张华不注意考察治乱的根由，祸福的长短，却舍本而逐末，将注意力集中到两柄剑上。如果说上天确有兆示，那不正是应了西晋的灭亡吗？可惜张华未看到这一点。作者于是感叹道：“若吴亡而气犹见，其应晋之南迁。有识已悲宗庙之丘墟，与河洛之腥膻矣。”陆游在为西晋哀叹，不也正是为宋朝哀叹吗？晋不得已而南迁，宋又何尝不是如此？西晋的洛阳自然成了废墟，北宋汴京的繁华又何尝未变成过眼云烟呢。而今，长江以北的大片土地同样弥漫着异族的腥膻，其味似乎更浓更强烈。这正是作者的切肤之痛。撩开这层历史的薄纱，我们似乎可以触摸到陆游那颗爱国之心。
接下去，陆游对张华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指责他饰智怙权，亲小人，远君子，祸将临头，仍悠然自乐。这是对张华的批评，更是陆游对当朝的批评，宋朝的现实正是如此。于是作者敲起警钟，大声疾呼：“夫九鼎不能保东周之存，则二剑岂能救西晋之颠乎？”这有力的反诘，正透露出作者的忧愤和失望。最后，陆游为张华提出了一种假设，也是他为张华开的一个家国两全的方子。这就是开门纳贤，除去小人，振奋精神。而这个方子，也正寄托着陆游对当朝的希望和理想。然而，这种假设对于张华来说，自然是永远不能成为现实，即便对于宋朝，也只能给陆游留下永久的遗憾了。
古人为赋，大都有所寄托。这篇小赋，借谈剑以议政，以说古来论今，不以情长，而以气胜，通篇回荡着作者忧国忧时的悲愤之气。这首先表现在用韵上。赋虽是韵文，但一韵到底的赋却很少，汉赋自不必说，就是六朝的骈赋也不多见，至于宋代的文赋，一韵到底者更少。但这篇小赋却一韵到底，中间不换韵，气韵相连，通贯全篇，故而显得淋漓酣畅。其次，作者很擅长运用反诘句，如“彼区区之二剑，曾何与于上玄？”“夫九鼎不能保东周之存，则二剑岂能救西晋之颠乎？”“彼三尺者，尚何足捐乎？”语气强烈，具有极强的表现力。再次，此赋用语古朴凝练，不枝不蔓，结构紧凑，环环相扣，层层进递，一气呵成，故而显得集中和强烈。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注意和借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