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摸 鱼 儿
又浮生、平头六十，登楼怅望荆楚。出山小草成何事，闲却竹烟松雨。空自许，早摇落江潭，一似琅琊树。苍苍天路。谩伏枥心长，衔图志短[1]，岁晏欲谁与？ 梅花赋，飞堕高寒玉宇。铁肠还解情语。英雄操与君侯耳，过眼群儿谁数。霜鬓缕，只梦听枝头，翡翠催归去[2]。清觞飞羽。且细酌盱泉[3]，酣歌郢雪，风致美无度。
燕公楠
【赏析】
在梅花璀璨的早春，迎来号称“平头甲子”的六十寿辰，作为名震一方的湖广行省右丞，燕公楠应该可以踌躇满志的了。何况又有风流儒雅的老友程文海（世称“雪楼先生”），寄来充满情谊的贺寿词，那一份欣喜更将如何？
但燕公楠的心境却又不同：正与大多儒道兼修的文士一样，当他身为布衣的青年时代，胸中怀抱的，自是奋击长天以“大济苍生”的宏愿；而当历尽宦海沉浮以后，则又分外向往那种“啸傲林下”的隐退生涯了。我们从此词起调“又浮生、平头六十”的突发感喟中，不正感受到了一种虽居高位却又难以面对岁月流逝的深切惆怅？这惆怅因了“登楼怅望”中“荆楚”异乡在眼底的展开，便愈加莽莽苍苍而缥缈无际了。
词人的故乡在江西南康，当此独伫武昌城楼之际，应该是“春草生兮萋萋”的美好晴日，城外的柳林，大抵也已叶色青青、袅袅如烟了罢？据《世说新语》记载，东晋名相谢安本有隐伏东山之志，后来出为大将军桓温司马，参军郝隆即借草药“远志”又名“小草”，讥之曰：“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又记桓温北伐，经金城，见当年任琅琊内史时所栽柳树“皆已十围”，不禁慨然叹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词“出山小草成何事”、“一似琅琊树”数句，正以眼前所见，交汇着历史典故，抒写了词人抚今追昔中油然而生的惆怅之情：青年时代的远志，就这样化为“出山小草”而碌碌无成；“竹烟松雨”的自由生涯，却从此在宦海奔波中抛却！而今的词人，不正如桓温当年栽种的新柳，匆匆间数十年过去，早已衰老凋落在异乡的江岸？一股浓浓的怅惘，由此弥漫了上片的词行。当歇拍如苍凉的琵琶之音响起的时候，站立在词行中的作者，虽仍未消歇曹孟德高唱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壮心，但眺望着通往故乡的“苍苍天路”，又怎能不为年近“岁晏（暮）”，再无力为社稷效力（“衔图”），而黯然伤神？
然而老友程文海的贺寿词，却又写得那样热忱：因为词人的寿辰正当梅花绽放时节，老友即以梅花为喻，盛推其“苔枝夭矫苍龙瘦”、“疏影自容与”的高节雅致。燕公楠当然感激老友的情谊，故在过片忽又将辞情振起，称赞老友的“梅花赋”，正如从“高寒玉宇”的仙宫飞临；自己纵然是石心“铁肠”，又怎会不解其中的寄望深情！何况词人虽自谦为“出山小草”，但在元初，毕竟还是一位“奏对称旨”，受到过元世祖“赐名”殊荣的名臣；至于程文海，亦曾以“聪明有识”惊动元世祖，年轻时便被拔擢为集贤直学士拜侍御史，此时已任江南湖北道肃政廉访使。在这样的背景上读“英雄操与君侯耳，过眼群儿谁数”二句，便顿如闻铁筝之雄音破空，感受到词人心中陡然振响的那份豪情和自信：词人之于老友，正是以当年“煮酒论英雄”的曹操、刘备而相许相励的呵！
可叹的是，这样两位名臣，而今均已“霜鬓”缕缕，相继步入老年。人愈到老年之期，便往往愈加思念故乡，思念那“竹烟松雨”的自由生涯。老友在贺寿词中既将他比作“苔枝夭矫”的老梅，词人因之突发奇想：就是在梦中，也似乎听到那老梅树头的翡翠鸟，正在齐声催唤着我“归去”呵！“只梦听枝头，翡翠催归去”二语，以似幻似真之境，传写天涯故乡之思，将这位在“苍苍天路”中望乡欷歔的老臣思情，抒写得如诉如泣、分外动人。然而，他又毕竟不能抛开仕途的羁绊，自由地回返久念的故乡———这大抵正是许多牵于世事的为官者所共有的无奈和遗憾。所以在结拍中，词人也只能压抑住满腹的无奈，忽作旷达之语呼唤老友：还是让我们置酒举杯，“细酌”故乡之泉酿制的清酒（程文海家乡亦在江西，临近盱水），“酣歌”这楚郢的《白雪》之调，不也别有一种美好的风致么？词面上的旷达，似乎就这样化解了牵羁仕途的无奈。但正如沈德潜《说诗晬语》所云：“转作旷达，弥见沉痛。”我们在结拍中体味到的，不正是愈加如“泉”如“雪”、涌腾纷扬的失意和惆怅？
作为一首应答老友贺寿之作，此词略无踌躇自喜之态，亦不为虚与应酬之辞。感喟平生，垂老思乡，其情可掬可叹；披露襟怀，睥睨当世，不乏豪壮之风。全词于登高怅望中化用典故，借友人“梅花”之喻生发奇思，将一片惆怅之情，抒写得雍容纡徐而又纷扬不尽。虽不能视为上乘之作，也算得上真挚感人的佳制了。
（潘啸龙）
注 释
[1].衔图：《宋书·符瑞志》载黄帝生玄扈洛水之上，有凤凰衔图予黄帝。此借典故表达报效朝廷之志。
[2].翡翠：即翠鸟。据《龙城录》，隋开皇中有赵师雄，日暮见美人出迎酒肆旁舍，遂与共饮，并有绿衣童子歌舞于侧。翌日酒醒，“乃在大梅花树下”，树上有“翠羽（鸟）啾嘈”。此句即化用此典故。
[3].盱（ｘū）泉：泉名不详，夏承焘《金元明清词选》以为指今属江苏的“盱眙县玻琍泉”。笔者以为似指江西盱水之泉，因为词人与程文海都是江西人，盱水近程氏故乡建昌。下文“郢雪”，则指宋玉《对楚王问》所称《阳春》、《白雪》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