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甘 州
又黄昏、胡马一声嘶,斜阳在帘钩。占长河影里,低帆风外,何限危楼。远处伤心未极,吹角似高秋。一片销沉恨,先到沙鸥鸥。 国破山河须在,愿津门逝水,无恙东流。更溯江入汉,为我送离忧。是从来、兴亡多处,莽武昌、双岸乱云浮。诗人老、拭苍茫泪,回睇神州。
王允皙
【赏析】
庚子年(1900)五月,八国联军约二千人自大沽登陆至天津,与义和团和清军激战。词人寄旅天津,目睹八国联军的蹂躏,痛感国家的沉沦,援笔书怀,遥寄远在武汉的友人郑孝胥(字太夷)。
“又黄昏、胡马一声嘶,斜阳在帘钩。”起笔二句,残阳如血,马嘶钻心,描绘出列强侵占下的津门一片惨烈景象。“胡马”,原为北方少数民族的马,此指外国侵略者的军马。鸦片战争后,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使中国一步步沦为半殖民地社会。清咸丰十年(1860)签订的《北京条约》规定天津为新开放的十一口岸之一,侵略者的铁蹄开始肆无忌惮地践踏津门。词人寄身旅舍,透过帘栊,遥看落日渐渐西沉,侧听侵略者的军马奔突嘶鸣,心中无限凄伤。一个“又”字,突出词人滞留之久,胡马嘶鸣之频,凸现内心痛楚之深。
“占长河影里,征帆风外,何限危楼。”次三句,放眼“长河”,感慨“河影里”、“风帆外”“占”满“何限危楼”。“长河”,指海河,由潮白河、永定河、大清河、子牙河、卫河等五大河汇合天津而成,东流至大沽口注入渤海。“危楼”,高楼,指津门的楼厦。此时,词人凭栏眺望,近处楼影倒映在长河之中,远处楼顶隐现于风帆之外。按说,长河倒影,清风远帆,应是赏心悦目的景致,何以竟勾起一声“何限危楼”的深长喟叹?原来,这远远近近的“危楼”,其实是帝国主义者侵占天津的罪证。光绪二十一年(1895)、二十三年,清政府先后与德国、日本签订《中德天津租界合同》和《天津日本租界条约》,帝国主义者由此更肆意在天津大设租界,广建高楼,营造所谓“国中之国”。一个“占”字,揭示侵略者强占国土的真相。此情此景,能不触目惊心!
“远处伤心未极,吹角似高秋。”接着两句,更因远处传来的“吹角”声,激发无穷“伤心”之意。“吹角”,指侵略者的军队吹奏起号角。军号声嘹嘈凄厉,刺心裂肺。词人想到神圣的国土竟任凭帝国主义列强安营扎寨,恣意肆虐,怎不悲从中来!“似高秋”三字,便是词人此时此刻的内心感受。这种“似高秋”的感受,正如欧阳修《秋声赋》所谓:“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寞。”一言以蔽之曰:“伤心未极”。
“一片销沉恨,先到沙鸥。”两句拈来眼前沙鸥,抒写心中深沉的家国之恨。“沙鸥”,取杜甫《旅夜书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意,自喻人在旅途,身世飘摇,恰似天地间飘飘一沙鸥。两句从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化出。沙鸥本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水鸟,而今竟领先感知“一片销沉恨”。词人从沙鸥通体皆白,联想“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辛弃疾《菩萨蛮》),因以沙鸥自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先怀“销沉恨”,正坦露出词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心志。
下片由“旅怀”折入“寄太夷”。“国破山河须在,愿津门逝水,无恙东流。”过片三句点醒“国破”的事实,表达词人由衷的心愿:“山河须在”,“逝水无恙”。“国破山河须在”句,化用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警策凝练,词人“感时”的“溅泪”,“恨别”的“惊心”,一寓其中。一个“须”字,表明词人对国家命运的深刻忧虑。“无恙”二字,饱含祈祷,表达词人对国家前途的美好祝愿。
“更溯江入汉,为我送离忧。”接着两句由国家大事转入私人感情。词人面对滔滔海河,忽发奇想,但愿“东流”到海的“逝水”,载着词人的“离忧”,溯长江直入汉水,送达远在武昌的友人。这“离忧”,是词人对远方友人处境的忧思,也反映词人对时局的担忧。
“是从来、兴亡多处,莽武昌、双岸乱云浮。”又二句承上,点明“离忧”所在。“是从来、兴亡多处”,以历史经验揭示作为军事重地的武昌,从来是“兴亡多处”,屡屡发生重大历史事件:咸丰二年(1852)、三年太平军两度攻克武昌,都曾给予清王朝以沉重的打击。“莽武昌、双岸乱云浮”,以当今现实提示武昌正处于风云激荡的非常时刻。咸丰十年(1860)《北京条约》签订后,与武昌同为武汉三镇之一的汉口也成了新开放的通商口岸,帝国主义者的残暴蹂躏,使汉口“双岸乱云浮”,时局发生激烈动乱。词人担心远方友人的安危,一片离忧溢于言表。
“诗人老、拭苍茫泪,回睇神州。”结拍二句自叹老境无奈,唯拭泪回望神州。“苍茫”,旷远无边貌。“苍茫泪”,非言泪苍茫,实乃为苍茫河山、苍茫人事而流泪。无语的“拭泪”,无言的“回睇”,此时无声胜有声。词人虽已老,但此时的爱国情志,直与陆游晚年“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诉衷肠》)的心志相仿佛,所以感人至深。
此词写家国之恨与离别之忧,抒发爱国情思,是反映近代庚子之难前夕津门风云变幻的难得佳制。上片津门即景,“黄昏”,“斜阳”,“嘶马”,“吹角”,“长河”,“征帆”,“危楼”,“沙鸥”,触目“伤心无极”,化作“一片销沉恨”,景中含情;下片旅中抒怀,愿“逝水无恙”,“为送离忧”,思“兴亡”事,悲自身老,近观“津门逝水”“东流”,遥想武昌“双岸乱云浮”,情中有景。销沉之恨“先到沙鸥”的妙喻,逝水溯江“为我送离忧”的奇想,吐属清婉,情致沉郁。郭则沄《清词玉屑》谓其“稍刻露,……然其词自工”。细味之,似“刻露”未必,“工”则当之无愧。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云:“碧栖(允皙号)词其娟洁密致处,与其云学碧山(王沂孙),不如云学玉田(张炎)。”此词亦可窥见一斑。
(胡 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