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甘 州
又东风、唤醒一分春，吹愁上眉山。趁晴梢剩雪，斜阳小立，人影珊珊。避地依然沧海，险梦逐潮还。一样貂裘冷，不似长安。 多少悲笳声里，认匆匆过客，草草辛盘。引吴钩不语，酒罢玉犀寒。总休问、杜鹃桥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云暗、任征鸿去，莫倚阑干。
蒋春霖
【赏析】
词题中之“甲寅元日”，乃咸丰四年（1854）正月初一，此时词人任江苏东台县富安盐场大使。赵敬甫为词人同郡文友，名熙文，阳湖（今常州）人，这一年赵熙文经富安场探望蒋春霖，老友重逢，当是十分喜悦，何况又遇上元旦春节，更应喜上加喜。然而蒋春霖却伤感盈怀，愁情满纸。劈头便说“又东风、唤醒一枝春，吹愁上眉山。”“唤醒”，带有喜春之意；“吹愁”，则又转为伤春。一韵之中突起突转，乍喜还愁，感慨万端。秦少游《望海潮》云：“东风暗换年华。”又《减字木兰花》云：“黛蛾长敛，任是东风吹不展。”相比较而言，秦辞婉而情长，蒋语浅而意深，皆能道其衷曲。下面“趁晴梢”三句，为点染之笔。“剩雪”与起句“一分春”相应，因春光未满，故枝头剩有残雪；又因“愁上眉山”，故小立斜阳，聊遣愁情。“人影珊珊”，写词人眼中所见。“珊珊”本为象声词，语本宋玉《神女赋》：“动雾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此处则以通感手法，由目中人影转化为耳中声韵，言薄暮中环佩人归，惆怅之情，流于弦外。“避地”二句，渐及时事。去岁正月，太平军自武汉东下，二月十一日，攻克南京，二十二日又下镇江，翌日复占扬州，至岁尾退出扬州而入瓜洲。这一年间，长江两岸，烽火连天，城中富豪之家及一般士人，大都避乱在外。富安滨临黄海，海滩多产淮盐。“依然沧海”，谓词人在此监盐又度过一个年头，与起句“又东风”遥相映带，针线细密，结构谨严。词人身虽避居海滨，可心情却不宁静，每当夜闻潮声，恍疑兵马涌来，故有“梦逐潮还”之语。而前增一“险”字，用字精警，则有惊魂不定之感。歇拍二句，谓纵有貂裘披身能挡春寒凛冽之威，然时世艰危兵荒马乱，也令人心寒而无丝毫暖意可言，不像汉唐盛世时的长安元日能给人无限温馨。言外不胜今昔之叹。
过片点出词题，言在动荡不安的环境中过春节饯友人只能“草草辛盘”。“辛盘”，即五辛盘。旧时元旦以葱、蒜、韭、蓼蒿、芥等五种带有辛味的蔬菜，拼作春盘，用以迎春，说是可以发五脏之气。宋王安石《示长安君》“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二句为词意所本。以家常应时酒食招待来客，总算有了一种相聚倾谈的气氛，纵使悲笳声切，相会匆匆，也能暂得一时欢娱，这层意思，便是通过一个“认”字表述出来的。下面“引吴钩”句，意犹按剑不语，表示心中有无限愤懑。“吴钩”，泛指利剑。唐李贺《南园》之一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词当隐寓其意，即此可见蒋春霖对太平军怀有敌对情绪，这正是当时历史条件下士人的普遍心态。“酒罢玉犀寒”，谓主宾二人饮酒毕，寒意更甚。“玉犀”，指犀牛角制成的酒杯，相传犀角可以辟寒，见《开元天宝遗事》。饮酒本可驱寒，何况有犀杯斟酒；然而饮罢居然觉得辟寒之杯也变冷了，若非心寒已甚，又怎会如此。以曲笔写悲凉之情感，可称绝诣。“总休问”三句一转，国事蜩螗，自己既无能力过问，不若置之不理。“杜鹃桥上”，用宋代邵雍故事。据《邵氏闻见录》载，洛阳本无杜鹃，一曰邵雍行天津桥上，忽闻杜鹃声，叹曰：“不及十年其有江南人以文字乱天下者乎？”后果有王安石变法。此处谓不管天下如何大乱，自己则超尘出世，醉赏梅花。后一句又从宋代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中“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化出。结尾三句愈趋低沉。“南云暗”，谓家乡兵荒马乱，正处于乌云笼罩之中。“南云”，古人多指思亲、怀乡。如晋陆机《思亲赋》“指南云以寄钦”、陆云《九愍》“眷南云以兴悲”皆是。春霖世居江阴，而身在富安，故用此典以表现思亲怀乡之情。下句“任征鸿去，莫倚阑干”，系蝉联上句，化用南朝陈江总《于长安归还扬州……》诗“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而反用其意。同时在思想上继承了辛弃疾《摸鱼儿》的结拍“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反映了他对时局的焦虑和对前途的失望，语意含蓄，寄托遥深，令人一唱三叹。
全词写出了封建时代一个普通知识分子身逢乱世的悲哀，层层转折，愈转愈深。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云：“鹿潭（蒋春霖字）深于乐笑翁（宋张炎），故措语多清警，最豁人目。此篇情味尤深永，乃真得玉田（张炎字）神理，又不仅在皮相也。”二人身世较相似，词风亦相近。张炎词噫呜宛抑，流丽清畅；蒋春霖词神理似之而凄清入骨，读之犹饮寒冰，透体生凉。此盖时代所给予的烙印也。
（徐培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