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蝶 恋 花

窗外绿阴添几许？剩有朱樱，尚系残春住。老尽莺雏无一语，飞来衔得樱桃去。 坐看画梁双燕乳。燕语呢喃，似惜人迟暮。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

王国维

【赏析】

这是一首哲理词，写内心的孤独与理想难以实现的痛苦。

上片由两幅小景组成。一幅是残春的动景，见于前三句：“窗外绿阴添几许？剩有朱樱，尚系残春住。”词人置身室内，眼望窗外，但见樱桃树的绿阴更浓了，树上只剩下孤零零的最后一颗红樱桃。三句全作景语，但动词“添”、“剩”中暗寓的前后对比变化———此前绿阴没有那么浓重，现在“添”了几分，此前红樱桃挂满枝头，现在已所“剩”无几了———副词“尚”与形容词“残”的隔字呼应，已将作者的惜春之情与迟暮之感隐隐约约、曲曲折折传出。

另一幅是残春的动景，见于后二句：“老尽莺雏无一语，飞来衔得樱桃去。”一只已在春风吹拂下长大的黄莺悄然飞来，一口叼上这最后一颗樱桃，转身飞去。原本作为“残春”的最后一点象征的残红，至此已不复存在。“老尽莺雏”，当是化用宋人周邦彦的名句“风老莺雏”（《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老”而又“尽”，极言时间带来的变化，与前面的“添”、“剩”等字互相呼应。诗人的惜春而又无奈的感情，因为静景之后继写的动景，也因为穿插其间巧妙的用字，至此而得到了更为深入的表现。

下片转写室内，先景后情。先用三句写景：“坐看画梁双燕乳。燕语呢喃，似惜人迟暮。”词人的目光从室外收回，抬头见到画梁上有一对正呢喃作语的小燕子。稚嫩的声声燕语，听上去像是在惋惜我去日苦多，韶华不再。“似”字的意思是在疑是之间；“人”，系词人自指而非泛指。“似惜人迟暮”，是从燕子一面想入，委婉见出词人自惜迟暮的感慨。

结拍“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是继前面所写展开的即情即景的议论。大意是说：燕语呢喃，一派天真，显得无忧无虑，那是由于它们非我属类，没有思想，而人因为有思想，所以人生充满了痛苦。“自是”，古典诗歌中的常用语，有“本是”、“原来是”之类意思，置于句首，用于说明原因。两见的“思量”，有想念、考虑等意思。“渠”，第三人称代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他（她、它）、他们（她们、它们），在本篇中指梁间双燕。“不与”，不参与。所谓“思量渠不与”，字面上是说燕子不和人在一起思量，实际上是说禽鸟无知。言外之意有无知才无痛苦，从而转出末句人生在世难免痛苦的结论。王国维禀性忧郁，又深受德国十九世纪哲学家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影响。叔本华认为人是有理想有追求的，但人的欲求永远得不到满足，因而人生充满痛苦，只有抛弃欲求，才能免除痛苦，得到解脱。所谓“人间总被思量误”，以及在另两首《蝶恋花》中所说的“人间只有相思分”、“人间须信相思错”，都是抒写人生在世好梦难圆、理想追求终归幻灭的痛苦之情的。

此词中流露出来的悲观主义的人生态度未免过于消极，但从艺术上看，作为一首哲理词，却有着值得借鉴的成功经验。阐发哲理的诗词，最忌直露，从议论到议论；也忌讳从理论出发，举例式摆事实，讲道理。好的哲理诗词，应该是将深奥的哲理融化于优美的形象之中，以意境呈现于读者眼前。这样的哲理诗词，不是“做”出来的，而是作者在生活中情与理融、意与境会的一次发现。从王国维的这首《蝶恋花》来看，是大自然的轮回变化、无思无虑的景象，触动了、唤醒了潜匿于他心底的“人间总被思量误”的思想，他便将这一份感悟连同所见所闻的绿肥红瘦、莺飞燕语的具体场景和盘托出。这样，此词所表现的，既是生活化的哲理，也是寓有哲理的生活场景。故虽是一幅幅的日常小景，却有言近旨远、韵味隽永的艺术效果。由于本篇确是作者的有感而发之作，从语言风格上来说，也就相应表现出清疏淡雅、明白如话、曲折尽意的特色。这与他一贯反对“砌字”、“垒句”、“替代字”等理论主张是完全一致的。

（陈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