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沁 园 春
词告主人，釂君一觞，吾言滑稽。叹壮夫有志，雕虫岂屑[1]？小言无用，刍狗同嗤[2]。捣麝尘香[3]，赠兰服媚[4]，烟月文章格本低。平生意，便俳优帝蓄，臣职奚辞[5]？ 无端惊听还疑，道词亦穷人大类诗。笑声偷花外[6]，何关著作？情移笛里，聊寄相思。谁遣方心，自成沓舌，翻讶《金荃》不入时。今而后，倘相从未已，论少卑之。
王鹏运
【赏析】
这首词，是上一首词的姊妹篇。与上首词一样，作者在词中分身为二：一为问方，一为答方。在此，他设想词以寓庄于谐的语言答复自己，词以自嘲自谑的语言，对于世人的卑视在骨子里表示不满。这样的不满，实际上表现了作者的词学主张：他反对卑视词格，主张词可以抒写词人的真情实感，同时对于抒写真情的艳情词也加以肯定，而不一棒打倒。
在上片中，词以低调的口吻，以滑稽自嘲的方式，对于自己在文学殿堂里的不合理位置表示不满。本词处处呼应上词，起韵更是与上词起韵应合。“词”说：我饮下了您祭赏的一杯酒，要对您说一些滑稽的话了。釂（ｊｉàｏ），饮尽。这样的起头，打开了下文倾诉的闸门。以下一个“叹”字，直领到上片结束，它一气呵成，以一种自嘲自谑的滑稽语气，尽情地向词人诉说自己作为一个低等文体的苦恼。在“壮夫”一韵里，它先总表不满之意。它叹息那些自命不凡的“壮夫”不屑于作词，自己像是祭祀用过的刍狗一样，被人们任意地讥笑，讥笑为无用的“小言”。在第三韵里，它又进一步就自己承载的内容所受到的评价而叹息，这是具体的不满。因为词里面多的是香美如麝尘一样的辞藻，多的是相思赠兰一类的男女恋情之表达，所以人们习惯上称词是“烟月文章”，认为它品格先天就低下。是不是表达男女之情、有华美的辞藻的作品一概就品格低下？词在此未作反问，但是由词的不满之情可以唤醒人们的反省。在不断的卑视之后，到了上片末韵，词显得极为“垂头丧气”，它说，既然帝王把我当成了仅供游戏娱乐之用的俳优来蓄养———也就是说既然人们都把我当成了毫无意义的游戏文字，我这“一辈子”看来无以辞谢这样的职责了。
在下片中，词因词人曾感慨“底事穷人独坐诗”而惊疑，而自觉，对于那些错误地理解和评价了自己的人加以直接的嘲笑，并要求词人从此尽量少发卑视词体的言论。过片以“无端惊听还疑”一句振起，峰回路转。“无端”一词，在此有“没想到”之意。词人所曾表达的“词亦穷人大类诗”的意思，让这萎靡不振、自分该当文学俳优的词体在悚然一惊之后，精神陡然振起。以下就此一路放开去。它先讥笑那些只知道对于前人词作格律亦步亦趋的写手，说他们的词又与真正的创作有何关涉？它认为只有将自己的情感、情志完全移入词律里的人———哪怕这样的感情不过是相思之情，才能在释放自己情感的同时，感动别人，也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词作。它接着又反问那些有道学气、头巾气（“方心”，方正之心）的词评者们，说谁让你们这些道学君子们在此喋喋不休（“沓舌”，多嘴多舌），对词的内容和品格訾议不已？照你们的看法，那就连作为千古文人词鼻祖的温庭筠的《金荃集》，也要因为其内容的香艳和辞藻的华艳，而不入尔等法眼了。在王鹏运这个承常州词派又发扬广大之的“桂派”词人看来，温庭筠词作为词的审美理想的旗帜自然毋庸置疑，所以，词在此举出这面大旗来，就有着不争的威力，可以表明那些訾议词的人的“胡说”态度。到了全词结尾，它更是神采飞扬，一改上片中的垂头丧气神情，不客气地对那些人说道：从今往后，如果你们还喜欢跟着我走———还喜欢写词，那就请不要再这么不讲道理地卑视我（它）了。这样的结尾，虽是词人先了然于胸的，但因为一步一步走来，就不给人以突然拔高词体尊严的突兀，而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效果。词史发展的千余年中，词为小道一向是文人的共识，虽然陆续有人起来呼唤尊体，如清代陈维崧等以“亦经亦史”观点尊之，张惠言等以“意内而言外”观点尊之，但尊体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完全的解决，以至于在清末，王鹏运还要以词的形式来作尊体之呼吁，诚可叹息。
本词采用欲扬先抑、盘旋曲折的结构，便于多层次地表达感情和说明道理。从另一角度看，词有意见，会说话，可以回答词人所提出的种种问题，这样的拟人化构思，显然与辛弃疾词一样，受到了由主客问答结构全篇的赋体文的深刻影响。这样的影响，使本词的结构与前一词一样，具有散文化的特征。在修辞手法上，典故的精当运用和对仗的精稳锤炼，又为它赢得了浓郁的书卷雅韵。（邓红梅）
注 释
[1].雕虫：语出扬雄《法言·吾子》：“或问：‘吾子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2].刍狗：结草为狗，以供祭祀之用，用完即被抛弃。《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3].捣麝尘香：语出温庭筠《达摩支曲》：“捣麝成尘香不灭。”
[4].赠兰：《左传·宣公三年》：“郑文公有贱妾名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
[5].俳优帝蓄：天子所蓄养的善于谐戏的艺人。汉初的辞赋家常是这样。《汉书·严助传》：“（对于东方朔、枚皋）上颇俳优蓄之。”
[6].声偷花外：声偷，即偷声，填词之一法。花外，原指宋元之际词人王沂孙的词集《花外集》，此处泛指一切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