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贺新郎
刘克庄
妾出于微贱。少年时、朱弦弹绝，玉笙吹遍。粗识《国风·关雎》乱①，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谁向西邻公子说，要珠鞍、迎入梨花院。身未动，意先懒。 主家十二楼连苑。那人人、靓妆按曲，绣帘初卷。道是华堂箫管唱，笑杀街坊拍衮②。回首望、侯门天远。我有平生《离鸾操》，颇哀而不愠③微而婉。聊一奏，更三叹④。
〔注〕 ①《国风·关雎》乱：《国风·关雎》是《诗经》的首章，这里代表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乱，乐章的尾声。这里泛指乐曲。 ② 街坊拍衮：指流行时曲小调。“拍”、“衮”都是慢曲大遍中的乐曲专名，张炎《词源》下“拍眼”条云：“慢曲有大头曲、叠头曲，有打前拍、打后拍。拍有前九后十一，内有四艳拍。引、近则用六均拍。”沈括《梦溪笔谈》卷五：“所谓大遍者，有序、引、歌、歙、嗺、攧、衮、破、行、中腔、踏歌之类，凡数十解。”③ 哀而不愠：《论语·学而》:“人不知而不愠。”又《论语·八佾》:“哀而不伤。”这里指温柔敦厚、美刺比兴的传统诗教。 ④ 三叹：《礼记·乐记》:“《清庙》之歌，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荀子·礼论》:“《清庙》之歌，一倡而三叹也。”杨倞注：“一人倡，三人叹，言和之者寡也。”
这首词大约写于宋理宗淳祐二年至四年（1242—1244），时作者正奉祠归居莆田（今属福建）乡里。毛晋汲古阁《宋六十名家词》题作“郡会闻妓歌有感”，郡会，可能指当时兴化知军陈汶所设的宴会。莆田在南宋时属兴化军。
本词通篇采用“哀而不愠微而婉”的比兴手法，借歌女之口，抒发怀才不遇的感叹。上阕自陈从小谙熟弦管，慕《国风》之正声，无意于竞逐浮华淫丽之曲；下阕叹世无知音，平生所持《离鸾》之操，曲高和寡，无人赏识。刘克庄生活在奸佞当道、党争激烈的时代，一生四次遭受迫害，被罢去官职。但始终坚持爱国爱民的理想，坚持正义，与奸佞作斗争。词中以正声比喻正义，以歌女的洁身自好，比喻自己坚守节操、不肯同流合污的精神。
全词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进行叙述，可分三个层次：
自开头至“总不涉闺情春怨”是第一个层次，主人公自述身份、技艺和识见。
词中歌女的形象不是一般以色艺自矜或沦落天涯的歌伎。她虽然出身微贱，却不慕荣利，不同流俗。自幼勤奋习艺，不仅弹遍各种弦管，而且能领略《国风》雅正之声。“粗识”二句是说：自己大致能领略传统的正声雅乐，决不学轻滑流转的淫丽之音，说“粗识”有自谦之意，却是很占身份的。
自“谁向西邻公子说”至“回首望侯门天远”是第二个层次，自叙被邀至西邻公子家演唱而遭斥逐的经过。这一段又从三方面突出了人物性格：
首先，以西邻公子的盛情邀请和自身的冷漠态度作对比，表现她高洁自重的性格。一边是“要珠鞍迎入梨花院”，一边却“身未动，意先懒”，不因荣利而动心。珠鞍指华丽的车马。梨花院指富贵人家的深院大宅。
其次，作者采用铺张的笔法描绘了贵族家豪华的排场，从对面突出歌女不屑于此的性格。“主家十二楼连苑”形容楼苑相连的豪华气派，“绣帘”“华堂”都点明环境布局的华贵。
其三，选择靓妆歌女作陪衬，进一步突出她的不同流俗的个性。“那人人”（人人，爱昵之称，这里指靓妆歌女）以下四句是说：透过高卷的绣帘，可以看到，公子家蓄养的宠伎，正浓妆盛服地在华堂上弹奏演唱。本料她们唱的一定是高雅之音，谁知竟是俗不可耐的街头俗曲。至于她唱了没有，唱得怎样，词中没有具体描述，但从“回首望、侯门天远”一句，可以推想她由于《国风·关雎》之乱一类的正声不受公子赏识，终于被遣出华堂。所谓“侯门天远”与韦庄《浣溪沙》“咫尺画堂深似海”的意思相近，表现欲进无门的阻隔。联系词人一生的政治际遇，不难理解，这里吐露的正是他对朝廷既眷恋又怨恨的复杂心理。
自“我有平生《离鸾操》”至歇拍为第三个层次，概括全词并进一步表白主人公的平生操守。
《离鸾操》，乐曲名。据《西京杂记》载：“庆安世，年十五为成帝侍郎，善鼓琴，能为《双凤》《离鸾》之曲。”这里《离鸾操》代表高雅的乐曲，继承着《国风》“哀而不愠，微而婉”的美刺比兴传统，与街坊俗曲恰成对照。“聊一奏，更三叹”突出表现了主人公以曲高和寡，自伤怀抱而又自信高洁的心理状态，作为全词的结束语，确有余音绕梁，久而不绝之妙。
这首词与晏殊《山亭柳·赠歌者》题材相同，写的都是歌女，但主题思想和形象刻画的侧重点却有所不同。《山亭柳》中的歌者原是蜀锦缠头、红极一时的京都名妓，沦落之后，来往于咸京道上，过着“残杯冷炙”的凄苦生活，因而渴望能遇知音，重温荣华富贵的旧梦。从两首词的基调看，《山亭柳》较为悲怨凄凉，《贺新郎》则慷慨激越，这显然与两首词的作者所寄寓的不同思想怀抱有关。
（蒋哲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