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贺新郎

刘过

老去相如倦。向文君、说似而今，怎生消遣？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①。料彼此、魂消肠断。一枕新凉眠客舍，听梧桐疏雨秋风颤。灯晕冷，记初见。 楼低不放珠帘卷。晚妆残，翠蛾狼藉，泪痕凝脸。人道愁来须殢酒②，无奈愁深酒浅。但托意焦琴纨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云万叠，寸心远。

〔注〕 ① 香红尚软：苏轼《次韵蒋颖叔钱穆父从驾景灵宫》诗自注：“前辈戏语，有‘西湖风月，不如东华软红香土’。”为其所本。 ②殢（tì）酒：沉溺酒中。

这首词写贫士失职之悲，却巧妙地把一个歌楼商女的飘零身世阑入其中，加以映衬烘托，笔极曲折，意极凄怨，缠绵悱恻，哀感无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在《龙洲词》中，洵为别调。

此词的写作背景，据张世南《游宦纪闻》称：“尝于友人张正子处，见改之（刘过字）亲笔词一卷，云：‘壬子秋，予求牒四明，尝赋《贺新郎》与一老娼。至今天下与禁中皆歌之。江西人来，以为邓南秀词，非也。”壬子为光宗绍熙三年（1192），当时刘过已三十九岁。这年秋天，他去宁波（四明）参加选拔举人的牒试，又遭黜落。失意中邂逅了一位半老徐娘式的商女。一种类似的沦落之感，使他们的心接近了。于是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贺新郎》相赠。

“老去”三句，起得斩绝，将一种依黯的心境，劈头点出，直贯篇末。卓文君慧眼怜才，与司马相如结成美眷，本是文坛的佳话。现在却用来与形容他们的穷途邂逅，除了某种惺惺相惜的倾心而外，恐怕更多的还是自嘲和悲凉吧。一个“倦”字包含了多少挫折与酸辛呵。“说似”犹“说与”，即“与说”。同她说到今天的落魄，怎样才能排遣掉胸中的郁闷呢？文士失职，其情也哀！“衣袂”二句逆插之笔，以虚间实，引入一段帝京往事的回忆。刘过自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离家赴试已快七年，这期间他曾应试求仕，也曾伏阙上书，几年奔走，一事无成。临安都城，留在他记忆里的不过是一身尘垢和在衣袂上的残红而已。“香红尚软”，字面妍丽，借指当年倚红偎翠、花月流连的冶游生活。可是一经“京尘”的铺垫，就变得凄艳入骨。句中连用“曾”、“空”、“尚”三个虚字转折提顿，笔势益加峭折而意有余悲了。刘过是一个以匡复天下为己任的志士，他同那种“名士无家多好色”的浪漫文人是不同的。他混迹青楼，是为了排解和麻痹那种“报国有心，请缨无路”的痛苦。其实，他何曾有过真正的欢悦呢？“彼此”句小作绾结，缴足“相如倦”之意。如今一个是应举无成的青衫士子，一个是孑然一身的半老徐娘，都是生活的失败者。此时相对，怎能不令人为之凄断？“一枕”四句折到目前，写实情实境：窗外是愁人的梧桐秋雨，室内是摇曳的如豆青灯。两个苦命人就这样在一起相濡以沫！

过片四句紧承前结的词意，将“初见”时的居处情态用琐笔描出。“楼低不放珠帘卷”（不放，不让之意），珠帘不卷，恐人窥视也。一个“低”字见出楼居之寒碜来。“晚妆”，本是展示女性美的重要手段，对于以色事人的商女来说，更要以此邀宠市爱。可是词里的女主人竟是黛眉狼藉，泪痕满面，销金的欢场变成了愁城恨窟。这不是卖笑，而是倾诉破碎的心声。“人道”三句，层层脱换，笔力旋折。人们说饮酒可以浇愁，可是酒力太小，奈何不得这深重的愁苦。那么，怎么办呢？“但托意焦琴纨扇”，就是作者为自己所开列的解脱之方。他试图从历史和哲理的角度去寻取慰藉。“焦琴”，即“焦尾琴”，指良材之被毁弃。《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为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其尾犹焦。”“纨扇”，指恩爱之易断绝。班婕妤被谮，退处长信宫，赋诗以自诉哀衷。中有“新裂齐纨素”、“裁成合欢扇”、“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之语。作者用这两个典故自比，生动贴切，深化了词意。“莫鼓”二句从白居易《琵琶行》中化出：莫要弹奏浔阳江上的琵琶怨曲吧，只怕枫叶荻花都要染上凄怨的颜色呵。这是透过一层的笔法，读来并无蹈袭之感。谪宦九江的青衫司马与沦为商妇的长安故倡，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遇合了。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容易引起共鸣，唤起温柔的怜悯来。刘过此时的处境与白相似，这样用典真如天造地设，再恰当不过了。歇拍两句“云万叠，寸心远”，于凄咽中翻出激昂的异响。这是借万叠之云山，抒寸心之积悃，一种将身许国的壮怀远抱都于此六字中汩汩流出，情景融会，意象深远，是非常精彩的结笔。刘过，这个被宋子虚誉为天下奇男子的人，与一般吟风弄月的骚人墨客不同，他有澄清四海的壮志，驱遣风雷之豪情。歌围酒阵、北瓦南楼的勾留，只是他不得已时的一种自遣。但是这颗为山河统一、民族复兴大业而跳动的心，在这里并不能得到真正的慰藉与共鸣。所以，他这次狭邪之游所招来的，只不过是一种英雄失路的悲凉而已。

（周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