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点绛唇
齐天乐
辽鹤归来，故乡多少伤心地。寸书不寄，鱼浪空千里。 凭仗桃根，说与凄凉意。愁无际。旧时衣袂，犹有东门泪。
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记载：“周美成初在姑苏，与营妓岳七楚云者游甚久。后归自京师，首访之，则已从人矣。明日饮于太守蔡峦子高坐中，见其妹，作《点绛唇》曲寄之。”洪迈《夷坚三志壬集》卷七所记略同，末云：“楚云览之，为之累日感泣。”二书所附词，文字与集本颇有异同。王灼与周邦彦年代相距不远，若所记属实，词当作于徽宗大观二、三年（1108—1109）间。但邦彦钱塘（今浙江杭州）人，苏州不是他的故乡，也未曾在苏州做官或寄居，不可能与楚云“游甚久”，以至于生出这样深的相思情愫。笔记小说对词人词事每多附会，不能尽信，这一首词，也只能作为一般写恋情的作品来看，而且也不一定是“夫子自道”。
“辽鹤归来，故乡多少伤心地”，两句以比兴发端。将自己比作离家千年的辽东鹤，一旦飞回故乡，事事处处都引起对往昔生活的深情回忆，触发起无限伤感的情怀。“辽鹤”用《搜神后记》中丁令威的故事。丁令威，辽东人，外出学道多年，化为仙鹤，飞归故乡，停在城东门的华表柱上，歌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故乡多少伤心地”, 《夷坚三志》作“故人多少伤心事”。两句总的只是说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其他则尽在不言中。亦虚亦实，颇得词体。
“寸书不寄，鱼浪空千里”两句也暗用典故。刘向《列仙传》载：陵阳子明钓得白鱼，腹中有书。又，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有句云：“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这里化用旧典，补叙别后多年了无音信。上句似先写对方不寄书，实是从己方感觉而后得知。下句直说自己久盼情状。盼而“空”是结果；久盼的全过程，便从这个“空”字透露出来；从这个“空”，才回过头来察觉了本是由于对方的“寸书不寄”。看他只就书信一事，写来词意平实，却蕴有这许多精细的思致，回环缭绕，无一字言情而情自深。
过片又回到眼前。人事变迁，信音辽邈，重来旧处，不见伊人，欲诉无由，何以为怀！“凭仗桃根，说与凄凉意。”东晋王献之有《桃叶歌》三首，其二云：“桃叶复桃叶，桃叶连桃根。……”桃叶，献之爱妾名，其妹名桃根。——幸而见到了她的“桃根”妹妹，姊妹连枝，凭她说与，虽隔一层，却是最好的“传言玉女”了。“凄凉意”, 《夷坚三志》作“相思意”。“凄凉”也好，“相思”也好，都是指多年积蓄未了之情。“凄凉”二字似乎表达得更深一些。这里有两个字写到“情”了，却也不多说，是不胜说也。有这两个字便够，晏幾道《浣溪沙》不是也只写道“一春弹泪说凄凉”么？
结尾“愁无际”三字，包含了别来至今，荡漾在自己心中的无尽的悲感，《西厢记》所谓“口不言，心自省”者。“东门泪”，谓饯别之泪，汉宣帝时，太子太傅疏之辞官还乡，公卿大夫等设宴饯送于东都门外。此处借用，代叙当日临分之地，泣别之事。衣襟泪痕，别时所留，自抚之而自记之，具见蕴藉，具见性情。固不必问它果真有个“桃根”妹者传言于彼人与否，又“览之感泣”与否。小说家言，似不必太认真看待也。
全词采用直抒胸臆的手法，共只九句，“淡淡写来，深情无限”（许昂霄《词综偶评》），但章法多变，腾挪跌宕，摇曳生姿。首二句直叙眼前，开门见山；第三句本该倒叙昔日相聚时怎么怎么欢快，却是单叙别后独自相思多么苦恼。五、六句于绝望之余生出希望。过去鱼浪空浮千里，不能传递书信，如今“桃根”就在眼前，定能将自己的心意原原本本传至对方。这样一个曲折，倍觉情真意切。结尾三句，触物生情，从东门送别时衣袂上的泪痕，再度引起回忆，与开头“故乡多少伤心地”遥遥绾合，语虽淡而情愈深。短短一首小词，能生出许多波折，忽而眼前，忽而过去，回环往复，吞吐凝咽，真乃美成长技。
（陈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