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满庭芳
张镃
月洗高梧，露漙幽草，宝钗楼外秋深。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沉。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 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犹自追寻。携向华堂戏斗，亭台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伴孤吟。
据姜夔《齐天乐》咏蟋蟀词小序，张镃这首词是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在张达可家会饮时，闻屋壁间蟋蟀声，与姜夔同时写来授歌者的。两人词各有特色。郑文焯校《白石道人歌曲》提到：“功父《满庭芳》词咏蟋蟀儿，清隽幽美，实擅词家能事，有观止之叹。白石别构一格，下阕寄托遥深，亦足千古矣。”张镃词无寄托，姜夔词有寄托，各擅胜场，未易轩轾。
上片写听到蟋蟀声的感受。
“月洗”五句，蟋蟀声发出的地方。词人首先刻画庭院秋夜的幽美环境。夜空澄明，挺拔的梧桐沐浴在月光之中。“洗”字传出秋月明净之美。空庭露滋，僻处的小草含润在露水之下。《诗·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毛《传》:“漙漙然盛多也。”“漙”字传出露水凝聚之美。宝钗楼，本是咸阳古迹，邵博曾饯客于楼上，歌李白《忆秦娥》词（《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这里借指杭州张达可家的楼台。张镃字功甫、功父，旧字时可，祖籍西秦，张达可当是他的兄弟辈，故信手拈来，寄寓怀念故乡的感情。“秋深”，点出时令，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月皎露漙的秋夜啊！“土花”，指苔藓。墙下的苔藓顺着墙脚铺去。“沿”字化静态为动态，用字极生动工巧。突然一点萤火，飘坠墙根，把词人注意力引向这里，蟋蟀的声音，便由此传出。许昂霄《词综偶评》云：“‘萤火’句陪衬。”所谓陪衬，指视觉里的萤火衬托出听觉里的蟋蟀鸣声，用萤火坠落的无关情节，衬托出蟋蟀鸣声的中心题材。看萤火，听蟋蟀，是词人的生活情趣，而这种生活情趣是从闲适的生活中领略到的。《武林旧事》卷十录载了张镃自己记叙的一年十二月燕游次序，题名《张约斋赏心乐事》，自序云：“余扫轨林扃，不知衰老，节物迁变，花鸟泉石，领会无余。每适意时，相羊小园，殆觉风景与人为一。”长期过着优游生活的王孙，对此自有甚深的体会。
“静听”五句写蟋蟀的鸣声和听者的感受。“断续”、“微吟”是蟋蟀鸣声的特点，“转”则有音调突然转变之意。“寒”与“凄咽悲沉”是词人听来的主观感受。杜甫《促织》诗曾以悲丝急管形容蟋蟀鸣声，与此相同。“争求侣”与“殷勤劝织”，是词人对蟋蟀鸣声的体会：蟋蟀鸣，一是为了求侣，二是为了促织。《太平御览》卷九百四十九引陆玑《毛诗疏义》谓蟋蟀：“幽州人谓之促织，督促之言也。里语曰：趣织（即促织）鸣，懒妇惊。”破，尽也，煞也，与杨万里《题朝英进斋》诗“用破半生心”的“破”字用法相同，犹言促尽、促煞。蟋蟀的鸣声推动着织女纺织到晓。这三句似乎是闲笔，却与下片结拍“凉夜伴孤吟”相照应。词人的“孤吟”和织女的“晓机”，两两相形，一对生活感到闲淡，一对生活充满热忱，闲笔不闲，别饶韵致。
下片追忆儿时捕蟋蟀、斗蟋蟀的情趣，反衬今日的孤独情怀，抒写今昔之感。
“儿时”五句，写捕蟋蟀，是全词最为警策之笔，为后代词人所激赏。“呼灯”二句，刻画入微。“任满身”二句，尤为工细。贺裳《皱水轩词筌》评论说：“形容处，心细入丝发。”它将儿童的天真活泼以及带着稚气的小心和淘气，纯用白描语言，曲曲写出，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这一捕蟋蟀的形象，就是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这一境界，把儿时的乐趣，中年的追思，一起融入，无怪周密称之为“咏物之入神者”（《历代诗余·词话》引）。“携向”二句，写斗蟋蟀。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每秋时，宫中妃妾皆以小金笼闭蟋蟀，置枕函畔，夜听其声。民间争效之。”“亭台”，指贮蟋蟀的笼子，即姜夔《齐天乐》小序里说的镂象齿做成的楼观。从捕蟋蟀写到斗蟋蟀，补足当时情事，笔酣墨饱，为下面的感慨蓄势。
“今休说”三句，今昔相较，感慨遥深。《诗·豳风·七月》:“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杜甫《促织》诗：“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秋凉之夜，听床下蟋蟀的哀音，这种空虚寂寞的凄苦与儿时的欢乐对比，只好不说为佳。宛转含蓄，给人以完整而又多变的美感。张镃于淳熙十四年（1187）自直秘阁、临安通判称疾去职，领祠禄闲居，“畅怀林泉”, “安恬嗜静”（见《武林旧事》卷十所载《约斋桂隐百咏自序》），虽生活优裕，总不免有孤寂之叹，所以末句也非浮泛之语。
咏物词和咏物诗一样，要求把抒发的感情寄寓在所咏的具体的有形之物之中，通过对所咏之物栩栩如生的描绘，使抽象的感情变成可感的形象。这首词既精细准确刻画了蟋蟀、捕蟋蟀、斗蟋蟀的形象和场面，又有词人的主观感喟，是主客观的统一体。
张镃的诗，当时有很大的名声。方回《读张功父南湖集》诗云：“端能活法参诚父，更觉豪才类放翁。”但成功的诗作不多。词亦然。像这样完美的词作，在《南湖诗余》里是不多的。
（雷履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