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献仙音
周密
松雪飘寒，岭云吹冻，红破数椒春浅。衬舞台荒，浣妆池冷，凄凉市朝轻换。叹花与人凋谢，依依岁华晚。 共凄黯。问东风、几番吹梦？应惯识当年，翠屏金辇。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消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春怨。
周密入元后，抗志不仕。这首词是他入元后所作。根据他写的《武林旧事》《齐东野语》的记载：杭州葛岭有集芳园，原是皇家御园，曾为宋高宗的后妃所居，理宗时赐给贾似道，贾再修筑，胜景很多；中有雪香亭，其旁广植梅花，又多古梅。宋亡之后，园亭荒芜，周密来游而作此词。
上片“松雪飘寒，岭云吹冻，红破数椒春浅”，写梅。起二句用对偶，先描写，后一句点出所写。梅花在天寒风雪中开放，所以用松树上飘雪、葛岭上云冻来写它开放背景，并渲染园中的寒冷、黯淡气氛。不说天飘寒雪，而说是雪“飘寒”；不说冻气入云，而说云在“吹冻”。这既突出“寒”与“冻”，加强“雪”与“云”的力量；将形容词名物化以作动词宾语，又使语句显得特别的新鲜凝练。梅花含苞未放，其状如椒，句中说的是初春时候，几点红梅初放，但不说梅，只用椒比衬；“红破春浅”，比较说“春初红绽”，也新鲜凝练得多。“衬舞台荒，浣妆池冷，凄凉市朝轻换”，写园亭。二对偶句描写，一单句点出所写，完全同于前面三句；但这里的对偶句是名词下面用形容词作谓语的结构，句法较直，没有“松雪”二句那样曲折。雪香亭在集芳园中，写亭不能只限于一亭，要联系全园来写，方展得开。衬舞台与浣妆池，应是园中池台名；也可能是形容一些池台，是供皇帝后妃、贾似道姬妾浣妆、观舞之用的。所谓“浣妆”，即杜牧《阿房宫赋》“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的意思。“荒”“冷”写芜废情况，与上“寒”“冻”合成一气，归于下句的“凄凉”二字。凄凉的，看是眼前的池、台、亭，但所以造成荒凉是由于看不见的“市朝轻换”，也即来自国亡的原因。正因为关系如此重大，所以一池、一台、一亭的兴废，以至一些梅花的开落，都使人触目兴感。“叹花与人凋谢，依依岁华晚”，用“叹”字领起，引出作者直接发言，总结上文。花，指梅；人，指与池台、市朝有关的人，主要是指下文的“翠屏金辇”中人。凋谢，指人与梅，又关系池台；岁华晚，呼应梅开时候。依依，作者感旧之情，并反过来想象梅花、池台、岁华对人也有留恋感情。人与景物相互移情，进入缠绵不舍的境界。
下片“共凄黯。问东风、几番吹梦”，起三字，承上启下，所谓“换头不断了曲意”; “共”的是人与花；“凄黯”是“寒、冻”“荒、冷”“凄凉”“凋谢”等情景的收揽和浓化，掩抑欲绝。下句的“问”是人问花，但花亦何尝不能自问，人花同感，彼此难分。“东风”以下，指梅花在春风中开落，已看过人世间的几番重大变化，也即经历了多少“市朝轻换”之痛。换得“轻”，是灭亡之易，故如“吹梦”一般；换得轻，写也写得轻，想起来其痛更重。“应惯识当年，翠屏金辇”，这是梅花“吹梦”和引起它的“凄黯”的内容和原因，进一步坐实，使上文的虚写不虚。这两句把梅花拟人，说它在园亭中，应看惯坐金辇、遮翠屏而来游幸的皇帝、后妃，见过了小朝廷苟安时期的“盛况”。但这在今天，却不是引人羡慕而是引人伤感的事了。这是“吊”梅，但可吊的不是梅的本身，而是梅的阅历中的愁恨。“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说出“愁”字，这是梅花之愁，作者之愁，归根到底是“古今”的兴亡之愁。在园中眺望，远远不断的，只徒然是一片废绿、平烟，又转入兼“吊”园亭。“无语消魂，对斜阳衰草泪满”，以作者的所见所感，再对上下片所写的人、花、园亭、古今的情状作一结束，斜阳、衰草补充废绿、平烟；无语、消魂、泪满则总结一切。“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春怨。”听到从西泠桥边，低低地送来几声怨曲。这曲声，暗用《梅花落》曲调，回扣梅花，谓之“残”者，亡国余音；“春”暗指元朝统治者，故有所“怨”。这两句在词意结束之后，忽用倒挽之笔，再回头照应梅花，使题旨更加完足，笔力别作伸展。
这首词，借写梅以凭吊故国灭亡，所写不限于梅，把梅与园亭、与人融合而写，开合照应，不粘不脱；对于写梅，从头到尾不露出“梅”字，只在衬托、用典及词意的关联中来表现它。写情“凄黯”，琢句妍秀，层层深入中结以倒挽之笔，又见有余不尽之致，是周密词惨淡经营、意境较深的作品之一。陈廷焯《词则》评下片即“杜诗‘回首可怜歌舞地’意，以词发之，更觉凄婉”，也指出它结尾有力。
（陈祥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