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风入松

刘克庄

归鞍尚欲小徘徊，逆境难排。人言酒是消忧物，奈病余孤负金罍。萧瑟捣衣时候，凄凉鼓缶情怀。 远林摇落晚风哀，野店犹开。多情惟是灯前影，伴此翁同去同来。逆旅主人相问，今回老似前回。

刘克庄是一位豪放派的词人，清人冯煦说他的词与辛弃疾、陆游“犹鼎足而三”（《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然而这首《风入松》却写得深情绵邈，于苍凉郁勃之中饶有凄惋之致，不妨称之为《后村别调》中的别调。

这是一首悼亡词。同调同题词有两首，都是为了悼念亡妻林氏夫人而作。据《后村大全集》卷一四八《亡室墓志铭》记载，夫人名叫节，朝请大夫、直秘阁林瑑之女。为人坚贞俭慧，夫妻间伉俪情笃。他们共同生活十九年，无论是游宦万里，或是覆舟险滩，他们都“远近必俱”，死生相从。夫人殁于戊子，即宋理宗绍定元年（1228）之七月六日。此词盖作于次年自建阳县令任上罢职归莆田，道经福清之际。较之同调“橐泉梦断夜初长”一首，似更为深挚，更为空灵，更能摇荡人心。

按照唐宋词的一般结构，通常是上片写景，下片抒情。此词则不然，它一开头即写词人骑马归来、彷徨歧路的痛苦。曰“归鞍”，曰“徘徊”，曰“逆境难排”，初非出于悼亡，其中当寓有政治上失意的悲愤。如系单纯出于悼亡，词人应恨不得快马加鞭，赶回故里，到夫人坟上一洒伤心之泪。苏轼悼念夫人王弗的《江城子》不是说“夜来幽梦忽还乡”吗？苏轼在梦中都要回去，现实中的刘克庄怎会中道徘徊呢？“逆境难排”一句正透露出个中消息。说明他因削职归来，政治上陷于逆境，使他困扰，使他彷徨，这一切的一切，好似无形的绳索缚住他的身心，使他难排难解。清人论词有“从有寄托入，无寄托出”之说，乃是从词史上总结出来的一条宝贵经验。这里词人把对亡妻的悼念之情与政治上的失落感糅合在一起，以无厚入有间，自然浑成，不露痕迹，可谓深得“寄托”说的妙谛。

“人言”二句，用事而能浑化。曹操《短歌行》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文选》李善注：“《汉书》东方朔曰：‘臣闻消忧者莫若酒也。'”酒是消忧之物，然而病余之身不宜酒，纵忧愁深重，也难借酒消愁。病余，一可悲也；病而有忧，二可悲也；有忧而不能饮酒，三可悲也。病深愁重，无酒可消，语曲而婉，情深且挚，此非豪放词所常用者。“孤负金罍”，金罍，酒器也。着以“孤负”二字，便显得感慨沉郁，而又婉曲深挚，这也是接近婉约风格的一个特点。

如果说以上纯系抒情，那么至歇拍二句，则将情与景融合为一，逐渐点出悼亡的主题，并为下片张本。“萧瑟捣衣时候”，是运典写景，兼点时令。古乐府有《捣衣篇》，皆托诸从军者之妻口吻。杜甫《捣衣》诗云：“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亦写思妇情怀。如今到了秋天，捣衣无人，砧声不闻。唯有萧瑟秋风，吹拂着福清道中的瘦马。词人当此，能不凄然伤怀？贺铸悼亡词《半死桐》云：“空床卧听风吹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一个写捣衣，一个写补衣，都是抓住富有特征的细节，勾起作者对昔日生活的回忆，抒发深沉的悼念。如果仅用抽象的语言，就不会如此真切感人。“凄凉鼓缶情怀”，是蝉联前句，运典抒情。鼓缶，即鼓盆。《庄子·至乐》云：“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成玄英《疏解》:“盆，瓦缶也。”鼓缶情怀，即哀悼妻子的情怀。秋风萧瑟，词人罢官归去，那位“远近必俱”的夫人却不能跟随他回来，他怎能抑制内心的悲痛呢？从归鞍徘徊写到此处，词旨渐趋显豁。这种手法有如剥茧抽丝，析箨见笋，把读者渐渐引入词的意境。而苏轼与贺铸的悼亡之作，则是一开头便揭示所咏之意，把读者紧紧抓住。二者手法不同，艺术效果亦自有异。

过片紧承上片歇拍，继续写景。暮色苍茫，远林萧疏；阵阵西风，发出凄厉的哀鸣。这样的气氛，正好烘托出词人悲凉的心境。近人王国维云：“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人间词话》）此时的词人满怀丧妻之痛，因此在他看来，周围的景物也似蒙上悲哀的阴影。如果说上片是写他在福清道中踽踽行进的情景，那么下片则写词人投宿前后的况味。“野店犹开”四字，似乎带有某种有节制的欣喜，使词情稍稍扬起，把前面所表现的悲哀稍稍冲淡了一些。但是这种扬正是为了抑。在一扬一抑之中，感情便造成螺旋形的深化，好似螺钉楔入木头，愈转愈深。这从后面的描写可以看出：“多情惟是灯前影，伴此翁同去同来。”二句通过孤馆寒灯，暗喻对亡妻的思念。从语言上看，也似带有几分欣喜，然而骨子里却是更深沉的悲哀。词人身处孤馆，唯有一盏寒灯作为伴侣，也就是说那位“远近必俱”的夫人已从身边失落了。一种孤寂之感，悼念之情，凄然流于言外。不直接写人亡，而以客观景物作为烘托，这也是一种婉曲的手法。和唐人马戴《灞上秋居》中所写的“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意境相仿佛，但却寓有一层悼亡的意蕴，因而更富有感染力量。

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引了此词的下半阕，最后评曰：“语真质可喜。”有人以为是评整个下半阕，但我以为其用意在于品骘结尾二句。下半阕前四句真则真矣，然较婉曲，不能算是“质”；结二句直率朴实，如出逆旅主人之口，才真正称得上“真质可喜”。“今回老似前回”，重在一个“老”字。前回投宿，词人已经老了；今回投宿，比前回更老。何以更老？当然是因为死了妻子，过分的悲哀促使他衰老。这一形貌上的变化，都是通过逆旅主人的口中，不，更恰切地说是通过他的眼光反映出来的。一句质朴的语言，含有深挚的情感，可谓似直而纡，似质而婉，同整个词的风格仍是十分协调的。

在《后村词》中，与其他豪放之作相比，这首词可算带有较浓的婉约情味，但与婉约派词人相比，却又不够缠绵凄婉。看来这样的风格是与词人的创作思想分不开的。他在《贺新郎·席上闻歌有感》词中说：“我有平生《离鸾操》，颇哀而不愠微而婉。”因此这首词在婉约与豪放之间，适得其中和。

（徐培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