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临江仙

陈与义

高咏楚词酬午日①，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②。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③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④。

〔注〕 ① 午日：阴历五月初五日。《荆楚岁时记》:“俗谓五月五日是屈原死汨罗日，伤其死所，并命将舟楫以拯之，至今为俗。”②“榴花”句：指舞裙比榴花更红更美。《乐府黄门歌》:“点黛方初月，缝裙学石榴。”白乐天《卢侍御小妓乞诗座上留赠》:“山石榴花染舞裙。”③ 戎葵：即蜀葵，夏日开花，有向阳特性。 ④ 湘中：指屈原死处。《续齐谐记》:“屈原五月五日，自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以竹筒贮米投水而祭之。”

此词是陈与义在建炎三年（1129）所作，这一年，陈与义流寓在湖南、湖北一带；据《简斋先生年谱》：建炎三年己酉春在岳阳，四月，差知郢州；五月，避贵仲正寇，入洞庭。六月，贵仲正降，复从华容还岳阳。又《宋史·陈与义传》载：“及金人入汴，高宗南迁，遂避乱襄汉，转湖湘，踰岭峤。”这首《临江仙》，是国家遭受兵乱时节，在端午节日凭吊屈原，伤时怀旧，抒发自己的爱国情思的。

词一开头，吐语挺拔。“高咏楚词”，透露了在节日中的感时心绪和壮烈胸襟，屈原的高洁品格给词人以激励，他高昂地吟诵楚辞，深感天涯流落，节序匆匆，备言“时光之速”。陈与义在两湖间流离之际，踽踽东南，产生无穷的感触，他以互相比衬的笔法，抒写“榴花不似舞裙红”，用鲜艳灿烂的榴花比鲜红的舞裙，回忆过去春风得意、声名籍籍时的情景。宣和四年（1122），陈与义因《墨梅》诗为徽宗所赏识，名震一时，诸贵要人争相往来，酒宴高会、观舞听歌的频繁，可想而知。而现在流落江湖，“兵甲无归日，江湖送老身”（《晚晴野望》），难怪五月的榴花会如此触动他对旧日的追忆了。但是，“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有谁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呢？长歌《楚辞》之后，满帘生风，其慷慨悲壮之情，是可以想象的。从“高咏”到“歌罢”一曲楚词的时空之中，词人以一“酬”字，交代了时间的过渡。酬即对付、打发，这里有度过之意（杜牧《九日齐山登高》诗：“但将酩酊酬佳节”）。在这值得纪念的节日里，词人心灵上的意识在歌声中起伏流动。“节序匆匆”的感触，“榴花不似舞裙红”的怀旧，“无人知此意”的感喟，都托诸于昂扬悲壮的歌声里，而“满帘风”一笔，更显出情绪的激荡，融情入景，令人体味到一种豪旷的气质和神态。

词的下阕，基调更为深沉。“万事一身伤老矣”，一声长叹，包含了对家国离乱、个人身世的多少怆恨！人老了，一切欢娱都成过去。正如他在诗中所咏的，“老矣身安用，飘然计本疏”（《初至邵阳逢入桂林使作书问其地之安危》）,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伤春》），其感时伤老的慨叹，与词同调。“戎葵凝笑墙东”句，是借蜀葵向太阳的属性来喻自己始终如一的爱国思想。墙边五月的葵花，迎着东边的太阳开颜。“戎葵”与“榴花”，都是五月的象征，词人用以映衬自己旷达豪宕的情怀。“戎葵”为无情之物，而“凝笑”二字，则赋予葵花以感情，从而更深刻地表达作者的性情人格。虽然年老流落他乡，但一股劲气却始终不渝。这“凝笑”二字，正是词人自己的心灵写照，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最后三句写此时此刻的心绪。满腔豪情，倾注于对诗人屈原的怀念之中。“酒杯深浅”是以今年之酒与去年之酒比较，特写时间的流逝。酒杯深浅相同，而时事日非，不可同日而语，感喟遥深。用酒杯托意而意在言外，在时间的更换中，深化了“万事一身伤老矣”的慨叹。情绪的激荡，引发词人对诗人屈原的高风亮节的深情怀念：“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向湘江上祭酒的虔诚，加上这水中之酒今夜会流到屈原殉难地汨罗江的联想，使滔滔江水，融合了词人心灵深处的潜流。从高歌其辞赋到酹酒江水，深深地表示词人对屈原的凭吊，其强烈的怀旧之思和爱国之情，已付托于这“试浇”的动作及“桥下水，今夕到湘中”的遐想之中。

元好问在《自题乐府引》中说：“世所传乐府多矣，如……陈去非《怀旧》云‘忆昔午桥桥下（应作上）饮……'，又云‘高咏楚辞酬午日……'，如此等类，诗家谓之言外句，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惟具眼者乃能赏之。”以此词而论，吐言天拔，豪情壮志，意在言外，确如遗山所说“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我们从“天涯节序匆匆”的惋惜声中，在“万事一身伤老矣”的浩叹中，在“酒杯深浅去年同”的追忆里，可以领略到词人“隐然眉睫间”的旷达悲壮的情韵。黄昇说《无住词》“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也”（《中兴以来绝句妙词选》卷一），指的也是这种悲壮激烈的深隐清切的风调。

（唐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