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鼠赋〔1〕
蹠实排虚〔2〕，巢居穴处。惟饮噬于山泽，悉潜伏于林籞〔3〕。故寝庙有处〔4〕，茂草别所。矧乃微虫，乖群异侣〔5〕。干纪而进〔6〕，于情难许。《尔雅》所载，厥类多种〔7〕。详其容质〔8〕，并不足重。或处野而隔阴山〔9〕，或同穴而邻嶓冢〔10〕，或饮河以求饱腹〔11〕，或噏烟而游森耸〔12〕。然今者之所论，出乎人家之壁孔。
注释
〔1〕剧鼠：凶恶的老鼠。
〔2〕蹠实：践地。排虚：掏洞。
〔3〕惟：发语词。饮噬：吃喝。籞（yù）：苑囿的墙垣、篱落。
〔4〕寝庙：古代宗庙中寝与庙的合称。寝，衣冠所藏之处，庙，接神之处。
〔5〕矧（shěn）：发语词，无义。乃：此，这些。乖：异，分离。
〔6〕干纪：触犯违背了道理和规定。
〔7〕《尔雅》：我国最早解释词义的专著。书中所列老鼠计有13种。
〔8〕详其容质：详，审察。容质，外貌与品质。
〔9〕“或处野”句：指
鼠。
〔10〕“或同穴”句：鼵（tū）鼠。嶓冢（bō zhǒng），山名，在甘肃。
〔11〕“或饮河”句：指鼹（yǎn）鼠。见《庄子·逍遥游》。
〔12〕“或噏烟”句：指鼯（wú）鼠。
嗟乎在物〔1〕，最为可贱：毛骨莫充于玩赏，脂肉不登于俎膳〔2〕。故淮南轻举，遂呕肠而莫追〔3〕；东阿体拘，徒称仙而被谴〔4〕。其为状也，憯惔咀吁〔5〕，睢离睒
〔6〕。须似麦穟半垂，眼如豆角中劈，耳类槐叶初生，尾若杯酒馀沥〔7〕。乃有老者，羸
疥癞〔8〕。偏多奸计，众中无敌；托社忌器，妙解自惜〔9〕。深藏厚闭，巧能推觅〔10〕。或寻绳而下〔11〕，或自地高掷〔12〕，登机缘柜〔13〕，荡扉动帟〔14〕。切切终朝，轰轰竟夕〔15〕。是以诗人为辞，寔云其硕〔16〕。盗干汤之珍俎〔17〕，倾留髡之香泽〔18〕，伤绣领之斜制，毁罗衣之重襞〔19〕。曹舒由是献规〔20〕，张汤为之被谪〔21〕。亦有闲居之士，倦游之客。绝庆吊以养真素，摈左右而寻《诗》、《易》〔22〕。庭园肃清〔23〕，房栊虚寂〔24〕。尔乃群鼠乘间〔25〕，东西撺掷〔26〕。或壁隙见髭〔27〕，或户间出额；貌甚舒暇〔28〕，情无畏惕〔29〕。又领其党與〔30〕，欣欣弈弈〔31〕，欹覆箱奁〔32〕，腾践茵席〔33〕。共相侮慢〔34〕，特无宜适〔35〕。
嗟天壤之含弘〔36〕，产此物其何益！
注释
〔1〕嗟（juē或jiē）乎：叹词。
〔2〕“毛骨”二句：鼠类毛骨脂肉皆对人无益。
〔3〕“故淮南”二句：见《神仙传》卷四。
〔4〕“东阿”二句：东阿，即曹植，曾封东阿王。
〔5〕憯惔咀吁：细碎的咬物声。
〔6〕睢离睒（shǎn）
（shì）：目光倏闪之貌。
〔7〕麦穟：麦穗。类：似。沥：滴。
〔8〕乃：语助词，无义。羸
（léi kuì）：瘦弱疲病的胯骨。
〔9〕“托社”二句：见《韩非子·外储说上》。
〔10〕推觅：推测寻觅。
〔11〕寻：顺着溜。
〔12〕掷（zhì）：跳跃。
〔13〕缘：顺着爬。
〔14〕扉：门扇。帟（yì）：小帐幕。
〔15〕切切：声音轻微。竟：与“终”同。
〔16〕寔：即“实”。
〔17〕“盗干汤”句：见《史记·酷吏列传·张汤传》。
〔18〕“倾留髡”句：见《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传》。
〔19〕绣领：领子刺绣的衣服。重襞（chóng bì）：重叠，折叠。
〔20〕“曹舒”句：见《三国志·魏志》。
〔21〕谪：罚罪。
〔22〕真素：自然真率。
〔23〕肃清：清静不杂乱。
〔24〕房栊：房舍。
〔25〕尔乃：于是。
〔26〕撺掷：跳跃奔走。
〔27〕见（xiàn）：现，露。髭：短须。
〔28〕舒暇：悠闲自在。
〔29〕情：情态。惕：警惕，戒惧。
〔30〕党與：党羽，同伙。
〔31〕弈弈：即奕奕，有精神的样子。
〔32〕欹（qī）：倾斜。奁（lián）：盛物之器。
〔33〕腾：跳跃。茵席：褥垫，褥子。
〔34〕侮慢：轻侮傲慢。
〔35〕特：但，只。
〔36〕含弘：无所不包。
鉴赏
卢元明，字幼章，生卒年不详。范阳涿（今河北涿县）人。北魏孝庄帝永安初（528），兼尚书令。孝武帝登祚，迁中书侍郎。东魏孝静帝天平中（534），兼吏部郎中，作为副使出使南朝梁，北还后拜尚书右丞，转散骑常侍。有集十七卷，《魏书》有传。元明文章以《幽居赋》与《剧鼠赋》较著名。《剧鼠赋》见于《初学记》卷二十九、《太平御览》卷九百十一、严可均辑《全后魏文》卷三十七。
这是一篇精致的咏物讽刺小赋。咏物小赋至西晋大盛，但由于当时赋风“以博识为贵”（见《颜氏家训·勉学篇》），加上玄学的影响，赋作多缺乏积极的寄托与深刻的象征意义。咏物赋衰变至六世纪，正当南朝的梁代咏物赋艳情化成为一时风尚的时候，曾经出使梁的卢元明继承正始赋家愤世嫉俗的批判精神，写下了这一咏物讽刺小赋中的珍品，这在赋史上是弥足珍贵的。赋的第一段，是总写鼠类。作者的所谓鼠，指包括蝙蝠在内的许多啮齿目动物，故叙鼠类的生活习性在措辞上颇有些差异。第二段入正题赋“剧鼠”，即《诗经》所谓硕鼠，今之所谓家鼠。元明此赋最为不同凡响之处，是在于对老鼠丑态惟妙惟肖的摹写。“麦穟豆角之喻，尤新鲜别致，为赋中所罕见。”（马积高《赋史》）留心观察过老鼠的读者，不能不叹服作者刻画形容的生动传神。第三段结束全文，简洁而又明快。既然小丑的丑态丑行已经铺写得淋漓尽致了，于是，作者叹出了第二口气，也是最后一叹：“嗟天壤之含弘，产此物其何益！”既此物之有害无益，创造万物的上苍何不灭绝此类畜牲？！寥寥二语，作者的厌恶乃至愤恨之情，抒发得何其痛快淋漓！
《文心雕龙·诠赋》：“拟诸形容，则务为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又《赞》云：“写物图貌，蔚似雕画。”刘勰此语，正好可以用来说明此赋的总体特色。具体说来，此赋人事物象妙合无垠，“志”存乎物象的具体摹写之中，意蕴含蓄而丰富。刻画生动，比喻新鲜贴切，造语工稳，行文流畅。有人认为“稍泛”（肖物而不切人事谓之泛），恐未为确论。
末了，窃为老鼠鸣一“冤”：“似麦穟半垂”的鼠须制成的“鼠须笔”，向称笔中上品；在今天，老鼠虽然仍列“四害”之首，但其脂肉已渐登俎膳，那根“若杯酒之馀沥”的尾巴，在医药上也有了元明所始料未及的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