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色赋
客有鸿盘京剧者〔1〕，财力雄倬〔2〕，志图丰茂〔3〕。绣毂生尘〔4〕，金羁照路〔5〕。清江可涉，绿淇始度〔6〕。拾蕊岁滋〔7〕，摘芳奇树。锦席夜陈〔8〕，苕华娇春〔9〕。瑶台吐镜〔10〕，翠楼初映〔11〕。俄而世姝即〔12〕，国容进〔13〕。疑自持兮动盼〔14〕，目烂烂兮昭振〔15〕。金为钗兮十二行〔16〕，锦为履兮五文章〔17〕；声珊珊兮佩明珰〔18〕，意洋洋兮若有亡〔19〕。蹁跹兮延伫〔20〕，招吾人兮曲房〔21〕。
凝
吐辉兮明烛流注〔22〕，愿言始勤兮四坐相顾〔23〕。时峨峨而载笑〔24〕，唯见光气之交骛〔25〕。夜如何其夜迟迟〔26〕，美人至止兮皎素丝，秉明心兮无他期〔27〕；夜如何其夜已半，美人至止兮青玉案〔28〕，之死矢兮无凋换〔29〕。既而河汉欲倾〔30〕，琴瑟且鸣，余弄未尽〔31〕，清歌含韵〔32〕。歌曰：涉绿水兮采红莲，水漫漫兮花田田〔33〕。舟容与兮白日暮〔34〕，桂水浮兮不可度〔35〕。怜彩翠于幽渚〔36〕，怅妖妍于早露〔37〕。于是览物迁迹，徘徊不怿〔38〕。起哀情于碧湍〔39〕，指盛年于光隙〔40〕。击节浩叹〔41〕，解珮嘉客〔42〕。
是时也，扬雄始壮，相如未病〔43〕，复有邹枚〔44〕，藉藉荀令〔45〕。咸娱座客，嬉妙情〔46〕，洒豪翰〔47〕，动和声〔48〕。使夫燕姬赵女，卫艳陈娥〔49〕，东门相送〔50〕，上宫经过〔51〕。碧云合兮金闺暮〔52〕，红埃起兮彩骑多。价夺十城之美，声曼独立之歌〔53〕。况复坐弦酌而对瑶草〔54〕，当盛明而谓何〔55〕。
注释
〔1〕鸿盘：飞鸿进于高位，比喻仕进。京剧：京都官场。
〔2〕雄倬（zhuō）：雄厚。
〔3〕志图：志向、爱好。
〔4〕绣毂：华丽的车子。
〔5〕金羁：饰金的马笼头。
〔6〕绿淇：同“渌淇”，清澈的淇水。
〔7〕岁滋：花卉依岁时而生长。
〔8〕锦席：色泽华丽鲜艳的席子。
〔9〕苕华：即苕花，冰霄花。
〔10〕瑶台：美玉砌成的台榭。
〔11〕翠楼：翡翠装饰的楼阁。
〔12〕俄而：顷刻。世姝（shū）：绝世佳人。
〔13〕国容：倾国的美人。
〔14〕疑自持：端庄矜持。动盼：转眸环视。
〔15〕烂烂：明亮。昭振：光彩闪烁。
〔16〕十二行：言其金钗首饰之多。
〔17〕五文章：色彩交错。
〔18〕珊珊：美玉相撞声。明珰：明月珠装缀的耳垂。
〔19〕亡：同“无”。
〔20〕延伫：久立等待。
〔21〕曲房：深邃幽隐的密室。
〔22〕凝
（gāng）：静静的灯炬。流注：蜡泪流淌。
〔23〕愿言：《诗经·二子乘舟》：“愿言思子”。
〔24〕峨峨：仪态端庄美丽。载：助词，无义。
〔25〕光气交骛：容光闪亮，香气飘散。
〔26〕迟迟：漫漫。
〔27〕秉明心：怀着纯洁的心胸。
〔28〕青玉案：贵重的食器。
〔29〕之死矢：至死不变。矢：同“誓”。
〔30〕河汉欲倾：银河斜倾，天将破晓。
〔31〕余弄：余音。弄，一段乐曲。
〔32〕韵：和谐美妙的声音。
〔33〕漫漫：宽阔。田田：花叶飘浮水上。
〔34〕容与：来回荡动。
〔35〕桂水：水名，泛指江河。
〔36〕彩翠：光彩流溢的翡翠。幽渚：幽静的江中小洲。
〔37〕怅：失意。
〔38〕怿（yì）：高兴。
〔39〕碧湍：碧波。
〔40〕光隙：光阴过隙。
〔41〕击节：击掌。浩叹：长叹。
〔42〕珮（pèi）：衣带上的饰玉。
〔43〕相如：司马相如。病：疲倦。
〔44〕邹枚：邹阳和枚乘。
〔45〕藉藉：名声很大。荀令：荀况。
〔46〕妙情：美妙的情思。
〔47〕洒豪翰：挥笔书写。豪，同“毫”，毛笔。
〔48〕和声：和谐的声音。
〔49〕燕姬赵女，卫艳陈娥：燕、赵、卫、陈等地的美女。
〔50〕东门：郑国城东门。因《诗经·出其东门》，后遂泛指寻求情人之地。
〔51〕上宫：陈国地名。因《诗经·桑中》，后泛指男女约会之地。
〔52〕碧云：青云。金闺：华丽的闺房。
〔53〕曼：长。独立：超群。
〔54〕坐：坐对。弦酌：音乐美酒。瑶草：仙草。
〔55〕盛明：昌盛而修明。
鉴赏
富嘉谟，雍州武功（今属陕西）人，生卒年不详，举进士，武后长安中官晋阳尉，中宗时为左台监察御史。《全唐诗》存其诗一首，《全唐文》载其赋一篇，表三篇。
《丽色赋》是一篇写艳情的赋，描写的是歌妓和才子骚客畅饮狂欢的情景，实际上反映了封建文人戏酒狎妓的生活。作品从富贵之子赶赴筵席写起。这是一个在京都官场上屡屡得志，又家财富厚的纨绔子弟。写他驱车驰骋，春风得意；跨越爱河，涉足情场；搜艳猎奇，寻花访柳……正是为那绝世美人的出场所作的适度的铺垫。笔锋一转，“世姝即，国容进”，在这种豪华灿烂的场景、柔和温馨的气氛中，美人亮相了。接下来便正面描写酣歌宴乐的情景，揭示丽人内心的风采神韵。赋家接着撇开了那些摹态极貌的庸俗浮浅的描写，只通过丽人的一曲清歌，深入一层揭示了她心灵的追求和对人生的思考。“舟容与兮白日暮”四句，表达的是对自己处境的无可奈何，以及由之而生发的孤独冷寂、自怜自艾、青春迟暮的哀愁。“览物迁迹”四句所昭示的正是这种颦笑卖欢的浑噩中人性的觉醒，预告着一个被病态社会所摧残、扭曲了的灵魂的新生！万物化迁，流光飞逝，人生短暂，不但引起她的击节浩叹，慷慨愤悱，更激起她的勇敢追求，以“解珮嘉客”的举动，向自己所属意的人奉献爱情。这不能不说是青春、生命之力的复苏，一位沉沦女性对人生价值与个人尊严的肯定与追求！作品正是通过这种心理矛盾的揭示，完成了对丽人形象的描写，对上层社会放纵淫靡生活投出冷峻的一瞥。
赋的最后一段，描写了一个狂欢极欲的场面。表面上看，这一场面是由丽人“解珮嘉客”的大胆举动，激发了众多宾客的豪情而引起，然而，这满座尽欢、嬉戏相悦、挥毫传情、对歌挑逗、肆无忌惮的情景，与丽人清醒的浩叹竟是如此的不协调，毋宁说，这只是用日日如是的昏愦来作对比，以昏聩的众人更衬托出这清醒的一个：贵胄子孙，才士骚客，无不疯狂地追逐丽色，而处于被追逐中的丽人，则自有其更纯真的心灵的追求！结尾几句，以泛咏之笔，将这种狂欢的生活，推之永久，意谓：在这清平时世，对丽色美酒，弦乐清歌，不及时行乐又将何为？似赞似讽，戛然而止，留给人们以余味无穷的思索。
丽人或美人，本来是古代文学中早就描写了的对象，在赋中，也是自屈宋以来就写到了。屈宋以及傅毅、蔡邕、曹植、沈约等人赋中的美人，有神女，有良家妇女，有舞女。在赋家们笔下，她们体态轻盈、飘逸、绰约、多姿，容貌明丽、清朗、华艳、妖冶，而且春情荡漾、爱意缠绵。文学中这种对人体美的追求与欣赏，包含着肯定人性、赞美人性的内容，它是人类性爱不断文明化的产物，是人类把自己的性爱审美化的结果，自有其积极的方面，虽然其中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士大夫的颓废思想。富嘉谟此篇，则把笔触进一步深入到人物的内心，写出她欢乐、痛苦与追求的真实感情，揭示的是人性的进一步的升华。它有如初唐诗中的《长安古意》，所表现的“诚然不是一场美丽的热闹”，却是“颠狂中有战栗，堕落中有灵性”（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这是它的价值所在，也是初唐社会生活、时代精神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