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临 江 仙

天上碧云凝薄暮，人间又近秋期。轻衾小簟独眠时。暗蛩惊好梦，凉叶坠相思。 瞥见一钩新月影，夜分犹照罗帏。金波如水漏声迟。倾城消息杳，愁谱玉参差。

史承豫

【赏析】

史承豫一生落魄，四海飘游。他“久客湖湘”（《台城路》），自叹是“飘零杜牧”（《扫花游》）。这首《临江仙》词记录了他漂泊生涯的一个侧影，吐露了他人在羁旅，心怀伊人的相思情愫。

“天上碧云凝薄暮，人间又近秋期”，词一开头，就以“薄暮”、“秋期”，营造了一种惹人怀思的氛围。“碧云凝”，化用南朝梁江淹“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杂体诗三十首·休上人怨别》）语意，点醒思怀佳人的主旨。一个“凝”字，给人一种凝重压抑的感觉，为全篇蒙上了抑郁的色调。“秋期”，指七夕，相传每年农历七月七日之夜，牛郎织女在天河相会，此亦化用杜甫“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月》）语意。词人特地将“秋期”从“天上”移到“人间”，显然融入了自己的相思意绪。牛郎织女即将相会，自己远在天涯，何时与心上人重逢？此时此刻，情何以堪！紧接一句“轻衾小簟独眠时”，点明“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境况。时已入秋，词人仍“轻衾小簟”，盖着薄薄的被子，垫着窄窄的竹席，这是环境之凉；更为情有难堪者，词人此时“独眠”，暗示妻室不在身边，这就为下文“好梦”、“相思”张本。下面两句“暗蛩惊好梦，凉叶坠相思”，以“好梦”乍惊、“相思”顿生，曲尽人在羁旅的愁思和痛楚。“暗蛩”，夜鸣的蟋蟀。“凉叶”，秋天的树叶，南朝宋谢庄《黄门郎刘琨之诔》：“秋风散兮凉叶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词人将所思所想，寄托于“梦”，期盼在梦中与伊人相会。果然“好梦留人睡”（范仲淹《苏幕遮》），他的思念在梦中实现了。然而，好梦不长，竟被夜来蛩鸣惊破。夜深人静，连秋叶坠地的声响也那么清晰。此时此刻，词人又坠入了刻骨铭心的相思……“凉叶坠相思”，奇思妙笔，不啻呈示了绝妙的“静夜思”！不仅描写出秋夜落叶惹出绵绵相思的情境，还逗露不尽相思如纷纷坠落的秋叶飘然而至的意境。此处不言“秋叶”，不言“落叶”，却着一“凉”字，细微真切地道出了离人的特有感受———不仅天“凉”，而且心“凉”。

过片两句“瞥见一钩新月影，夜分犹照罗帏”，承上展现词人夜半辗转难眠的情状。“新月”，农历每月初出现的月亮，其状弯如银钩，故称“一钩”。“夜分”，即半夜。词人为相思所苦，加之“轻衾小簟”不耐寒，故被暗蛩惊醒后一直未能再入睡。突然瞥见一钩新月朗照，一种无名的怨恨油然而生，他竟嗔怪新月何以“夜分犹照罗帏”了。这两句描绘的情境，与苏轼中秋词“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水调歌头》）的词境相仿佛。只是东坡彼时是中秋月圆，词人此时是新月一钩，那么，东坡诧异中秋之月的“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词人自是怪怨新月的“何事偏向别时缺”了。词人不怪自己因相思而不眠，却怪新月的“夜分犹照罗帏”，使他难以重续“好梦”！无端的迁怒，无理而有情，正是词人妙思所在。接一句“金波如水漏声迟”，以时间的推移，暗示相思的深长。“金波”，指月光，《汉书·礼乐志》所录《汉郊祀歌十九章》之十《天马》：“月穆穆以金波。”“漏声”，古代计时器漏壶滴水的声响。此时，月光如水，夜已深沉，周遭一片静谧，一片澄澈。愁人知夜长，这如水的月色，这渐晚的漏声，见证了词人的长夜不眠和悠悠思情。末两句“倾城消息杳，愁谱玉参差”，卒章显志，抖露词人的相思情怀。“倾城”，指美人。“参差”，指洞箫，一种古乐器，相传为舜所造，像凤翼参差不齐，故名。美人杳无音信，词人思念无尽，难以排解，只能将满腹的忧愁谱入洞箫，其声当“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苏轼《赤壁赋》）……

这首词描写的是羁旅途中的相思情怀，词人将时空设置在“近秋期”的“薄暮”之际、“轻衾小簟”中的“独眠”之时，便有了浓重的天涯游子去国怀人的特殊氛围。从“碧云凝薄暮”，到“新月”“照罗帏”，又到“金波如水漏声迟”，随着时间的推移，词人的相思也表露得更为绵邈深长。词人善于以敏锐的感觉捕捉稍纵即逝的意象，通过光与声的精微描摹，以景衬情，融情入景：如钩的“新月”，勾起词人的离情；“如水”的“金波”，渗透词人的别意；“暗蛩惊好梦”、“凉叶坠相思”，纯然付诸听觉的触发，细若毫发地表现出怀人者的敏感和多情；“愁谱玉参差”，则将愁绪化作袅袅乐曲，久久回荡空中，也深深打动读者，引起同情和共鸣。

（胡 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