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忆 旧 游
怅霜飞榆塞，月冷枫江，万里凄清。无限凭高意，便数声长笛，难写深情。望极云罗缥缈，孤影几回惊。见龙虎台荒，凤凰楼迥，还感飘零。 梳翎，自来去，叹市朝易改，风雨多经。天远无消息，问谁裁尺帛，寄与青冥？遥想横汾箫鼓，兰菊尚芳馨。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边马鸣。
文廷式
【赏析】
作者在词题《秋雁》下特地注明“庚子八月作”，标示此词作于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岁（1900）八国联军侵占北京之时，显然是一首感慨时事、托物寄意之作。它句句写秋雁，而在写秋雁的背后处处有作者的忧国之情、身世之感。词中的秋雁，既是作者的化身，也闪现着在慈禧太后挟持下流离颠沛的德宗的影子，以及这段国势飘摇、山河破碎的历史。
作者于光绪十六年（1890）以一甲第二名成进士，四年后大考翰詹，经德宗亲定为一等第一名，由翰林院编修升为侍读学士。这时，政局险恶，国事日非。他对德宗怀知遇之感，又与珍妃一家有世交，在两宫斗争中是帝党；他曾参预筹建强学会，主张变法图强，在新旧斗争中是维新派；甲午中日战争中，他猛烈抨击和议，是主战派。由于他的这一政治立场与慈禧太后和李鸿章站在对立地位，终于在光绪二十二年（1897）被革职驱逐出京；戊戌政变后，清政府还曾下拿捕至京的密旨。在这期间，他过着流亡不定的生活，迁徙于上海、湖南、湖北、江西、江苏间，并曾东走日本，但仍始终关念国事，从事政治活动。庚子三月，他由日本回到上海；六月，曾去湖南，匿居长沙，旋为当地官府发觉，又由长沙返回上海。七月，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慈禧太后在城陷前仓皇处死珍妃，挟德宗出逃，经居庸关、宣化、大同、太原，至西安。这首咏秋雁词就是在这一身世背景和时代背景下写的。词一开端就以一个“怅”字领起“霜飞榆塞，月冷枫江，万里凄清”三句。此三句化用崔塗《孤雁》诗“关月冷相随”句意，境界辽阔而悲凉，虽似只写了霜、月、榆塞、枫江，而句中自有雁在。这是秋雁万里孤征的空间，也是作者身为逐臣、漂泊四方的旅况，是德宗仓皇辞庙、蒙尘西去的行程，从而引出“凭高”三句的无限感叹。句中“长笛”云云，用赵嘏《长安秋望》诗“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句意，仍扣合“秋雁”题，而其“难写”之“深情”，则既是高飞的秋雁对邈邈征途、茫茫人间的感伤，又是登高怀远的作者对君国命运的忧念；而在西行途中的德宗凭高回望京师时，应也有上无以对宗国、下无以对珍妃的难以言说之情。后面的“望极”两句，紧承“凭高”，也上承“万里凄清”。上句中的“云罗缥缈”，取李商隐《春雨》诗“万里云罗一雁飞”句意，也切雁，是秋雁对云路万里的缥缈之感，也暗喻作者和德宗对国家前途、个人前途的渺茫之感；下句“孤影几回惊”，仍是亦雁亦人、雁人难分，雁因为失群飞散而惊，作者则时时为逃避政敌的网罗而惊，而乘舆颠播的德宗也应在惊魂不定之中。歇拍三句中所“见”的“龙虎台”，在居庸关南，地势高平如台，元时车驾出巡，常驻跸其上；“凤凰楼”，即凤楼，指宫禁中的楼阁，此时已沦入外敌之手。这在秋雁，是飞临其地所见；在作者，是想象中所见；在德宗，是经居庸关所见及回望京城所见。而“台荒”、“楼迥”之景，自寓有无限哀痛之情，从而以“还感飘零”一句收勒词的上片，总写雁与人的同感。
换头“梳翎”两字自是写雁，而接下来的“自来去，叹市朝易改，风雨多经”三句所抒发的那一经历巨大世变后的沧桑之感，则又是雁、人共有的。后五句，重点转到写德宗的西行。在“天远无消息”句后，承以用汉武帝射得雁足帛书传说的“谁裁尺帛，寄与青冥”两句，既用有关雁的典故，也暗点远在天涯、消息难通之人的帝王身份，而句首的一个“问”字，似是雁问，实是作者之问。这一问中，包含作者对德宗的一片忠爱缠绵之情。下面的“遥想”两句可与王鹏运《南乡子》词“怀远伤高泪欲倾，昨梦横汾西去路，声声，塞雁惊寒不忍听”几句合参，都是用汉武帝典写德宗之西行。汉武帝行幸河东，曾在汾河上作《秋风辞》。此“遥想”两句中，上句的“横汾箫鼓”，出《秋风辞》“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诸句；下句“兰菊尚芳馨”，用《秋风辞》中的“兰有秀兮菊有芳”句意，而原句上的“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又正切此词的“秋雁”题，原句下的“怀佳人兮不能忘”，则正可借以暗写对珍妃的悼念。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的“珍妃轶闻”条云，作者“为珍妃之受业师，……歌以当哭，必有异于他人者”，并指出此词中“天远”五句“中有伤心语”。词的结拍两句“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边马鸣”，则摄取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二“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及“平沙列万幕”的意境，以渲染庚子之役的战乱气氛。句中，“日落天寒”的凄凉景象，既是作者当时心境的写照，也是清皇朝没落的象征；“平沙”，隐藏古琴曲名《平沙落雁》意，暗示秋雁经长途飘游，终将飞落，从而结束了全篇。
此词运用比兴，托物寄意，而不流于隐晦。词中用“怅”、“便”、“见”、“叹”、“问”、“又”等领字及“望极”、“还感”、“遥想”诸词提转其间，使全词清空疏宕，意脉流贯。词情则宛转低回，寄慨遥深，有一唱三叹之致。
（陈邦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