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金 缕 曲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早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纳兰性德
【赏析】
“此恨何时已”，词一上来就用反诘句平空喝起，仿佛有一种郁结已久、无时或忘的哀伤痛悼之情喷薄而出；一个“恨”字，点明词眼。此用宋李之仪《卜算子》“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中成句，但化合无痕。接下来三短句“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交代时间、地点。深夜，空阶寂无一人，大雨刚过，檐间依然点点滴滴。时令虽已到五月下旬，由于雨大风凉，深夜仍有寒意，何况伤心人别有怀抱，更觉凄寒。再加上，九十春光易逝，季节又到了绿肥红瘦的“葬花天气”。檐雨声声不断，恍如此恨之绵绵无期，葬花天气，更伤伊人之香消玉殒。这“滴空阶”三个短句，沉重凄清，为下文以内心独白方式向亡妇细诉衷肠营造了气氛，作好了感情上的铺垫。
“三载悠悠”以下五句写词人对往事的沉思和对亡妻的悬想。我已经三年没有看见你了，你的梦魂也杳无踪迹。我不相信你真的死了，认为那只是我做了一个恶梦。但是，哪有一梦三年的事？要是梦，早就该醒了呀！可见，你确实死了。你为什么这么年轻就匆匆离开人间？“料也觉、人间无味。”词人把爱妻的死看成是她自己主动的选择。“料也觉”的“也”字，很富蕴涵，它证明词人自己早有此想法，而且也曾对妻子说过。万万不料，你我虽有同感，你却比我先走了一步。你躺在墓穴（夜台）之中，虽然冷清孤寂，已经摆脱了人世的烦忧，埋愁泯恨，求仁得仁；你就不想想，把我一个人留在人间怎么过日子呀！
“钗钿约，竟抛弃！”“竟”字显然有怨怼之意。你和我过去不是有过钗钿之约，“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白居易《长恨歌》）吗？你今已升天界，为什么就忍心把我一个人抛弃在这无味的人间，不让我在天上与你重见呢？上片推想亡妇种种，恨未能同赴幽冥；下片转写词人自己，倾诉别后生涯。“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重泉”犹“九泉”，“双鱼”指书信，典出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九泉之下假如能够通信该多好；那样，我早就会给你写信，让你知道我这些年的苦乐，知道我和谁生活在一起（与谁相倚）。词人痴想，亡妻一定至今还在挂念着自己，想知道她死了之后我的生活伴侣是何许人，这个人能不能像她那样爱我，关怀我，伺候我。那我就告诉你吧：“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你死了以后，我经常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地想念你，哪里还忍心与别的女人再结夫妻？———请读者注意，这两句极容易误解。有人把“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理解为丈夫想念阴间的亡妇，不知她在地府的苦乐，与什么人相伴；“忍听湘弦重理”，则理解为妻子死后，丈夫不忍心寻欢作乐，把湘弦（琴）闲置一边。其实古人以琴瑟喻夫妻和睦，妻死叫“断弦”，再娶叫“续弦”，而“忍听”在诗词中是“不忍听”、“怎忍听”的意思，“忍听湘弦重理”即丈夫表明不忍心续弦再娶。上一句“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中的“他”也是指丈夫自己而绝不是指亡妇。“与谁相倚”字面是和谁生活在一起，实质上，“相倚相偎”原是男女夫妇的闺房之乐。假如把“与谁相倚”的主语理解为亡妇，丈夫不知亡妇在阴间与谁相倚相偎，那就真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了。
词人痴想：妻死既不能复生，自己又不忍再娶，这破镜如何重圆？沉思凝想，忽然，他有了一个妙法：“待结个、他生知己。”今生缘尽，期续缘于来生，这原本是十分可怜的痴心妄想，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谁都知道“他生未卜此生休”（李商隐《马嵬》），但词人不怕“他生未卜”，他担心的是另外一种更坏的结果：“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缘悭”是缺少缘分的意思。要是我俩来世再结夫妻，假如两个人依然同样命薄，中途分手，岂不是更加痛苦吗？今生绝望，是恨之一层；幻想践钗钿之约，随伊飞升天国，事不可能，是恨之二层；退而求来世重为夫妻，又怕两人命薄，难偕白首，是恨之三层。词意层层推进，句句逆折，愁思百结，万转千回。他再也没法写下去，就在这空阶之上，更深人尽之时，檐雨如泣之际，亲手点燃了祭奠亡妇的纸钱———“清泪尽，纸灰起。”
鹃泪已枯，语言道断。这时，在漆黑的夜空中（纳兰亡妇忌日是五月三十，正当晦日），火光映照着一位孤零零的青年公子，两眼痴痴地凝视着飘飘扬扬的纸钱灰，似乎在灰中寻觅什么。
悼亡诗词之所以特别感人，乃由于夫妇之情，人人所有，平素积而未发。一旦丧偶，读到古人的悼亡诗词，其中的真情实境触动了自己的伤口，便往往直接进入诗境，歌哭随之，哀乐不知所主。纳兰这阕《金缕曲》，便具有这样的感发力量。这种力量来源于一个字：真！
（赖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