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浪淘沙令
雁字起江干,红藕花残。月明昨夜照更阑。酒醒忽惊秋色近,回首长安。 零落晓风寒,乡梦须还。凤城衰柳不堪攀。木落秦淮人欲去,无限关山。
宋徵舆
【赏析】
题中秣陵,是江苏南京的古称。作者于明亡后一段时间曾流寓于此,春花秋月,无非乡关之思;禾黍荠麦,辄起故国之悲。开篇“雁字”,既扣紧题中“秋”字,又涵括“旅”字。盖雁为候鸟,春北飞而秋南翔,一如人之羁旅。群雁排成“一”字或“人”字阵形,从江岸边起飞,带走了对北国凉秋的最初印象,也带来了词人的客愁乡思。故这一句不单单写景,还有“兴”的作用。“红藕花残”也是描写秋景,“红”、“花”二字无疑给人鲜明、亮丽的感觉,无奈那是过去的辉煌,如今已残,一个“残”字,该包含多少惋惜和凄恻。“月明”三句是回忆口吻,对一个旅居在外的人来说,秋景、秋意、秋感无时不在,无处不有,为何偏偏要追忆昨夜?表面看起来,昨夜的经历比较异常,因为他饮了几杯酒,夜将尽酒乍醒时,月色正明,他这才蓦地惊觉到秋的来临,然实际上,词人是别有怀抱。读这三句词,最使我们想起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见明月而起故国之思,词人也是睹秋月而起惊,这“秋色”,应该不只是自然界的秋色,更是词人心上久郁着的“秋”,是深沉的故国之悲,“回首长安”四个字,尤能传达个中真谛:“长安”,本谓汉、唐故都(今西安),在词中代指(南)明都南京,故他的“回首长安”,即是李煜的回首故国,二人身份虽异,哀痛则一。
进入下片,作者就“旅”字生发感慨。“零落”,有稀疏之义,如唐方干《秋夜》诗“梦破寂寥思,灯残零落明”。然它也可指草木的凋谢,人的飘零、流落。节候与作者个人的处境,引导我们同时进入多方面的相关联想。结合上片的“月明”、“更阑(尽)”看,“晓风”二字,又要把我们导入柳永的“晓风残月”当中,并将这位以善写羁旅客愁著称的词人的所有羁旅客愁都搬过来,压在心头,同时那风之“寒”也深深地沁入肌骨之中。谙尽了客愁滋味,词人连梦寐中都在还家,而“还”出现在梦中,既见其思家心情的迫切,又见出不能还家、未还家的无奈和痛苦。接下一句,“凤城”,即丹凤城,本指春秋时秦都长安,此处同样谓南京。“衰柳不堪攀”,用了一个典故,《晋书·桓温传》载:“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少为琅邪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金城,为东晋时丹阳郡江乘县之地,就在南京附近。这个典故所表达的既有世事兴废之感,也有个人的年岁老大之叹;词人使用时,有意增加“衰”、“不堪”两个修饰语,便使那时光飞逝、人事沧桑的慨叹尤其沉重。结尾处,“木落”,切词题之“秋”;“秦淮”,切词题之“秣陵”,词人似乎准备收束词意了,但“人欲去”三字却反将它作了扩展,因为前文虽有羁旅之愁,毕竟让人觉得是在“居”停状态,这里忽然又说行旅,便使人陡起客中又将为客的漂泊无定的悲恻之感。对他的离去,我们可以接受上文的提示,理解为还家;但也可以不这样看,可以设想他是再次漂泊,再次浪迹天涯。这里的“旅”,显然比上文的更为令人伤心,它至少增添了离别秣陵、而又莫知所往这样两重情感体验。如此,“无限关山”四字,就有将那情感无限延长之势,为全词披上迷惘的意绪、迷离的色彩,得“篇终接混茫”之妙。
(彭国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