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酹 江 月
天山巨网,尽牢笼、多少中原人物。赵际燕陲空老却,千仞岩岩苍壁。古柏萧森,高松偃蹇,不管飞冰雪。慕膻群蚁,问君谁是豪杰? 重念禹迹茫茫,兔狐荆棘,感慨悲歌发。累世兴亡何足道,等是轰蚊飞灭。湖海襟怀,风云壮志,莫遣生华发。中天佳气,会须重见明月。
安熙
【赏析】
安熙是元初著名学者、诗人刘因(号静修)的私淑弟子。他慕刘因之名,欲从之游学,刘因也愿意传授所学给他。不幸刘因病卒,安熙乃往祭刘因墓,录其遗言而还。后他跟从刘因门人乌冲学习,所学都以刘因之论为纲纪。刘因笃于学行,虽曾出仕,但始终怀有山林素心,为人性情朴厚;安熙在处世、为学上都步趋刘因,不乐为官,家居教授数十年,四方从学者甚众,使理学在北方大振。他的词也学刘因,感情浓挚,风格高迈,气象壮阔,有其遗风。
此词题中之“有感”,显然是缅怀刘因的风节而对世风的浇薄、儒道的衰微生出无限感慨。开头两句,便叹道:元朝的统治有如一张无形的巨网,使许多中原之地的英雄人物为其所束缚、拘系。“天山”,即今祁连山,《汉书·霍去病列传》颜师古注:“祁连山即天山也,匈奴呼天为祁连。”此以“天山”代指兴于漠北的元王朝。“牢笼”原是中性词,但用在这里,就如汉贾谊《过秦论》称秦“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一样,带有了明显的贬义。下面两句,进一步对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的燕赵之地(属广义的中原)的英雄空自老却,不能一展胸中抱负深表不平,并赞颂刘因的高风亮节有如巍然耸立的高山。刘因之学不为新朝所用,乃独抱贞素,退隐不出,结庐容城故里而居,“容城”即今河北省容城县,地理位置正在“赵际燕陲”,故云。苏东坡曾有“青山偃蹇如高人”之句,作者此处以“千仞岩岩苍壁”来比喻自己敬仰的人,亦同此意。“岩岩”,高峻之貌。“古柏萧森,高松偃蹇,不管飞冰雪”,紧接上文,再以错落耸立的柏树、夭矫挺拔的松树作比喻,讴歌刘因的风节。“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本是孔子的名言,转化为本阕中的这三句,语意更为丰满,形象更为鲜明,将刘因高洁坚贞的品格准确地刻画出来。写到这里,作者忍不住拿世间那些追名逐利、降志辱身的文人与刘因作对照,斥之为“慕膻群蚁”,这些宵小之辈的卑鄙行为与刘因高山大树般的伟岸形象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一言之中,爱憎立判。但当此易代之际,刘因卓越的才华却难以施展,他的儒学理想更无法实现,念“群蚁”之得志猖狂,恨英雄之不遇良时,安熙不禁向静修先生之灵发问:“问君谁是豪杰?”歇拍以此一问收结,为下片转入感伤时事、排遣悲怀预留地步,自佳。
换头“重念禹迹茫茫”三句,谓“茫茫”中原故国,兵燹之后,兔走狐奔,荆榛满目,一片凋敝凄凉景象,令人慷慨生哀,悲歌不已。“重念”,甚念,十分牵念。“禹迹”,犹禹域,指华夏大地,因大禹治水,划分天下为九州而成词。“兔狐”,在南宋爱国词人怀念故土的词作中常出现,如张元幹《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聚万落千村狐兔”、刘克庄《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两淮萧瑟惟狐兔”,此处用意自同。“荆棘”,用《晋书·索靖传》的典故。西晋国都洛阳宫门外置有铜铸的骆驼,索靖预感国之将乱,指着铜驼伤感地说:“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故国沦亡之痛,大道难行之哀,无法抑制,但沉陷于此巨痛深哀中亦于事无补,作者便强自排解,故作旷达,说一声:“累世兴亡何足道,等是轰蚊飞灭。”一个个朝代的兴亡,事属寻常,其兴其亡一如微不足道的小小蚊子嗡嗡飞起又消灭;这种话当然说过了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理不限朝代,“兴亡”哪能真的认为“何足道”呢!这话只是反映作者心头的极度失望而已。因它过于消极,于是接下去的三句中,作者马上一笔振起,寄托了他的期望。“欲回天地入扁舟”(李商隐《安定城楼》)的“湖海襟怀”,“欲挽长河,一洗中原膏血”(张元幹《石州慢·己酉秋吴兴舟中作》)的“风云壮志”,仍是豪气干云,表明安熙虽然对当前时事极为失望,但并没有彻底绝望。“莫遣生华发”,意为不要让忧愁催生白发,作者仍是倔强的、坚韧的,并不颓唐,并不逃避。结拍两句,他相信总有一日会再逢佳气腾中天、明月更皎洁的清平之世。古时月缺往往暗喻山河破碎,作者对云开雾破重见朗月的期待,正见出他对一个大道普行、国家重兴的新世界的向往。
刘因是学元好问的,也继承了苏轼、辛弃疾的词风,从安熙这首词看,他是能得其私淑老师衣钵的,全词慷慨苍凉、音节激越、气韵沉雄,确为可传之作。
(吴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