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八 归
初翻雁背，旋催鸦翼，高树半挂微晕。销凝最是登楼意，常对乱波红蘸，远山青衬。不管长亭歌欲断，渐照去、鞭痕将隐。想故苑、燕麦离离，满地弄金粉。 何况春游乍歇，花愁多少，只恼黄昏偏近。冷和帆落，惨连笳起，更带孤烟斜引。误雕阑倚遍，霁色明朝也应准。无言处、望中容易，下却西墙，相思人老尽。
厉鹗
【赏析】
此词作于康熙六十一年壬寅（1722）初夏，勾画了一幅夕阳渐沉，思情渐升的情景交融图。
“初翻雁背，旋催鸦翼”，周邦彦《玉楼春》词有“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句。此首《八归》即借有这一和夕阳密切相关的“雁背”意象，直接入题。“鸦翼”，古代神话传说中太阳里有神鸟三足乌，借指太阳。“初翻”、“旋催”勾画出的是一幅夕阳西沉的动态画面，且突出了其速度之快，令人不免生出时光流逝的无奈之叹。“高树半挂微晕”，以日“晕”作宾语，使词句富于变化，同时又隐含着落照黯淡、斜晖无力的词意，“微”字也从正面突出了夕阳的这一特点。词中对夕阳的描写仅限于此，但它却奠定了由夕阳所引发的情感基调：伤怀。于是词人直抒胸臆，用王粲《登楼赋》“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之典抒“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之乡情。“销凝”二字足以引人忧思，而“最”又以极其质朴的方式突出了词人的情怀。登高眺望，夕阳下，遥水远山各自呈现出不同的色彩：水波反射晚霞的余光，显一片流红，山峰凸印天穹的边缘，露几处暗青，故曰“蘸”、曰“衬”，下字极有讲究。虽然山、水、绿、红组成了一幅恬美的图画，但想到“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周邦彦《兰陵王》），想到“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王实甫《西厢记》），对燕麦浓密、花粉飘洒的故乡美景的追忆便更强化了怀乡之情。词题中“夕阳”之景和“山楼”之意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加深了凄凉之感。
下片词作视角由异地之山楼转向故乡之楼阁，写想象之景。“春游乍歇，花愁多少，只恼黄昏偏近”，点明时节。“愁”已令人伤怀，而黄昏迫近又平添了几多忧郁。“恼”，表心中的怨恨之情；“偏”，拟黄昏的固执之态。二者形成了人与景的情感冲突，将悲愁到来的无可抗拒表现得生动、活泼，富有情趣。同一夕阳西沉之意，上片创造的是重彩的画面，下片则以“冷和帆落，惨连笳起，更带孤烟斜引”勾勒了一幅淡色调的画面。上片展示了日落中的高远之感，下片则突现了即没时的平远之意。“冷”、“惨”这两个偏冷的感觉形容词正是对这种种不同，对“帆”“笳”“孤烟”的总体解释。温庭筠《梦江南》词云：“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帆”蕴含着盼归不得归的失落。庾信《拟咏怀》有“胡笳落泪曲”句，古又有“笳鼓归来”之典，“笳声”也蕴含着盼归之心和凄凉之情。王维《使至塞上》有“大漠孤烟直”句，“孤烟”蕴含着空寂之感。从视觉、听觉、感觉三方面勾勒了一幅暮色中玉人盼归的凄凉图景。“误雕阑倚遍”，化用柳永《八声甘州》“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句意。“遍”字强调了相思之苦、之切。千帆过尽，但相信明天会有归人，可又不能把握，一个“应”字表现了亲人自慰又不安的微妙心理。“霁色”，与其说是好的天气，不如说是好的心情。“无言处、望中容易，下却西墙，相思人老尽”，夕阳易落，人之思绪却难了，而“相思”令人“老尽”又很容易，结拍笔意之婉转深沉，真令人回味不尽。词起于夕阳渐沉、思情渐升，又收于日落西山、相思人老，前后呼应，紧扣词题，对相思之情不断深化。词末“尽”字是在说自己，又是在说亲人，“下却西墙”既是在写异地夕阳，又是在写故乡斜晖，共对夕阳时传达出的那份凄苦具有更加沉甸甸的分量。
（王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