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声声慢
张炎
山风古道,海国轻车,相逢只在东瀛。淡泊秋光,恰似此日游情。休嗟鬓丝断雪,喜闲身、重渡西泠。又溯远,趁回潮拍岸,断浦扬舲。 莫向长亭折柳,正纷纷落叶,同是飘零。旧隐新招,知住第几层云。疏篱尚存晋菊,想依然、认得渊明。待去也,最愁人、犹恋故人。
张炎入元以后,不仕新朝,以“遗民”自居,所以他的词中多以东晋的高士陶渊明自比。清人陈兰甫题《山中白云词》有云:“无限沧桑身世感,新词多半说渊明。”这是符合事实之言。
这首《声声慢》词,就是一首“说渊明”的词。此词作于元成宗大德二年(1298),其时词人年已五十一岁,正在浙江宁波一带飘荡。四明,本指四明山,这里指在它附近的鄞县。张炎在这里盘桓过一段时间,结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现在,却因生计所迫,只得离鄞返杭,所以此词一开头五句即交代四明之游:“山风古道,海国轻车,相逢只在东瀛。淡泊秋光,恰似此日游情。”鄞地近海而靠山,故首两句即点明它的“山”“海”特征,而第三句的“东瀛”(东海)更点明游地靠近东海之畔。“秋光”两句,既说明了时在秋季,又说明了“游情”(羁旅之情)的淡薄无味——因为从真处说,张炎的“游”四明,实出于不得已,哪里是什么真正的游山逛水!张炎的朋友戴表元在《送张叔夏西游序》中就这样说过:叔夏(张炎之字)之所以东游山阴、四明、天台间,本是迫于生计的无可奈何之举。张炎本人就说过:“吾之来,本投所贤;贤者贫,依所知;知者死,虽少(稍)有遇,无以宁吾居。吾不得已违(离开也)之,吾岂乐为此哉!”所以在游情淡泊似深秋的阳光的比喻中,已经透露了自己凄凉的身世之感。故在即将重渡西泠(西泠桥是西湖胜景之一,此处代指杭州)之际,心情是复杂难言的:一方面是“喜”,因为即将回到故乡去,这对一个久在异地飘泊的游子而言,毕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然而,另一方面,这种“喜”中又是交织混杂着“悲”的情绪的,这又是因为,自己已是“鬓丝断雪”(鬓发花白如残雪)的迟暮之人。两种意绪交互混织,便形成了一种悲喜交加、百感横生的心境。他用了“休嗟”这样的“顿挫之笔”,实以表示他感嗟之曲折层深。“闲身”者,既表明自己有暇能返故乡,又暗示了自己的“遗民”身份。身“闲”而心不“闲”(烦恼积胸),此意要细味才能品出。“又溯远”三句则是预写他的挂帆归杭,不劳细说。
词的上片以告别的时刻作为“中点”,分成两层来写:“游情”以前写他以往的四明之游,“休嗟”之后则悬揣他即将开始的返杭之行。词的下片,写法也同于此。“莫向长亭折柳,正纷纷落叶,同是飘零”,写眼前将别;“旧隐”以下,悬写返杭之后的情景。章法整饬,结构匀称。现在先说第一层:
折柳送别,本是古代风俗,然而作者却劝朋友们不要去攀折柳枝,因为深秋之际的杨柳落叶纷披、不堪再折,正与我辈一样,都有着“飘零”可怜的身世。此句推己及柳,又由柳而反绾自己,益见“同病相怜”。
第二层中运笔更为曲折。“旧隐新招,知住第几层云”两句,先说了一种人物:他们原先也隐迹山林,后来却不耐寂寞而终于应元朝政府之聘出山,现在恐怕早已是“青云直上”的了。南朝孔稚珪在他的著名的《北山移文》中曾经这样带刺地描写这些假“隐士”一旦“飞黄腾达”的丑状:“及其鸣驺入谷,鹤书赴陇,形驰魄散,志变神动。尔乃眉轩席次,袂耸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作者在这里,却用了一种婉转的说法:谁知道他们现在正高居在青云的第几层上呢?其不满情绪,妙藏于言语之外。而和此对比,他又写了自己的景况:“疏篱尚存晋菊,想依然、认得渊明。”想来只有西子湖边的疏篱残菊,还记得我这个未曾变节的陶渊明吧。这里用了一个“晋”字来形容残菊,显得特别耀眼。陶渊明由东晋入刘宋,张炎由南宋而入元,两人都有着易代之恸。所以用一“晋”字,表示着他不忘故国之思;在这种“春秋笔法”中曲折地表露出他的甘为“大宋遗民”的思想。而再从它“尚存”的“尚”与“想依然认得”的“依然”来看,那种“国破山河在”的悲感就更充溢于言表了。“待去也,最愁人、犹恋故人”,与其说归家是喜,不如说归家(面对故国沦亡的旧址)是愁,所以反而更加留恋此间的友人了。这种“反说”的写法,使词的结尾蕴含深挚的余味。
这是一首描写离情的词。张炎《词源》说:“矧情至于离,则哀怨必至;苟能调感怆于融会中,斯为得矣。”又说:“离情……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这首“别四明诸友归杭”词就实践了这种理论。首先,我们看它的“情”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对四明诸友的感情,二是对故乡杭州的感情。从“去”与“留”的角度看,这两种情似乎是矛盾着的;而从“羁游”的角度来看,这两种情又是统一着的(因为无论是别四明诸友,抑是回到“物是人非”的故乡,作者都只能是一个“漂泊者”的身份)。所以在既恋四明、又离四明,既喜重返故乡、又愁重睹旧地的矛盾心理中,作者写出了自己失去故国、落拓江湖的无限“感怆”、“哀怨”之情;而这种复杂难言的滋味,又是“融会”在对于景色、时令、联想……的描写之中的。一方面是“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把四明当作了不舍得别离的“第二故乡”;另一方面又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愁见真正的故乡,这两种感情的交织和斗争,便构成了此词缠绵缱绻而起伏回旋的感情“旋律”,读来令人唏嘘不已。其次,它的写情,大多巧妙地附着于写景之上,深得“情景交炼”之妙。如“淡泊秋光,恰似此日游情”,以淡薄的秋日阳光比拟游情之无味,以“纷纷落叶”写自己的老态和飘零,都很贴切而工巧。而对于“晋菊”的描写,更是深寓“言外之意”。
(杨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