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绛都春
吴文英
南楼坠燕。又灯晕夜凉，疏帘空卷。叶吹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当时明月娉婷伴。怅客路、幽扃俱远。雾鬟依约，除非照影，镜空不见。 别馆。秋娘乍识，似人处、最在双波凝盼。旧色旧香，闲雨闲云情终浅。丹青谁画真真①面，便只作、梅花频看。更愁花变梨霙，又随梦散。
〔注〕 ① 真真：唐《松窗杂记》:“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甚丽。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何可令生，余愿纳之为妻。’画工曰：‘余神画也，此女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
这首词是作者悼念亡妾的。梦窗在杭州曾娶一妾，早亡，此时在京口（今江苏镇江）忽然遇到一个歌妓很像其亡妾，使他万分怅惋，增加对故妾的怀念之情，于是写下了这首词。
“南楼坠燕。又灯晕夜凉，疏帘空卷。”自从《诗·邶风·燕燕》写庄姜送郑庄公妾戴妫大归于陈后，文人笔下多以燕燕喻姬妾，取其轻盈娇小之意。《燕燕》中有句云：“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写分别时以燕燕上下飞舞而起兴，词人与其妾是死别，所以用“坠燕”起兴。自楼而坠，暗用石崇妾绿珠因殉崇坠楼而死之典。“灯晕”二句写词人居室情况。因秋夜凉，雾气重，而灯晕愈明显。在这凄凉的夜中，词人疏帘高卷而待其归来，而竟不归，故曰“空”。这当然是痴想，但也正因为帘子卷起才得见“南楼坠燕”，文理极密。这三句既是叙事又是抒情，从中可见词人的寂寞、凄凉和悲哀。“叶吹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二句从眼前景联想到人事。晚风吹动树叶发出阵阵喧响，这个“喧”字用得非常准确、生动。因为词中所写为秋天，其时树叶已枯老，即将坠落，因秋风而叶与叶碰撞所发出的声音，用喧闹来形容是非常恰切的，周邦彦《过秦楼》也有“叶喧凉吹”之句。由此词人联想到“花露”，早晨的露水不是可以滋润这枯叶吗？但“花露”早就干了，秋季的白日是比较短的。“叶吹”是眼前景，“花露”是推想。古乐府中有挽歌名《薤露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从“花露易晞”自然而然引起人生短暂的联想，因而引出对亡妾的哀悼。“当时明月娉婷伴，怅客路、幽扃俱远”。此三句为悼亡。上面的风叶枯坠、花露易晞，本来已经引出其妾早亡，但到此笔锋一顿，追忆当时共同生活时的欢乐。“娉婷”形容女子婀娜多姿、情态美好，有此佳人相依相伴，在明月下畅述深情，这是何等的快乐，而现在两人阴阳隔绝，不能再会。“怅客路”句是从双方来写，一是自己作客他乡，客路距家遥远（指两人在杭州建立的家）；一是亡妾在九泉之下，墓门紧闭，距离人间则更是无限遥远。这两个“远”合在一起，使词人倍增惆怅。“雾鬟依约，除非照影，镜空不见”，三句写对亡妾的思念。“雾鬟”本指年轻女子发鬟蓬松、美丽。杜甫诗《月夜》在月下怀念其远别之妻有“香雾云鬟湿”之句。“雾鬟”句是承“明月”而来的，词人想象亡妾在月下归来了，鬟影依约，姗姗而至。但她毕竟已离人间，古人认为鬼物有形无影，所以尽管她能“环珮归来”，但照之于镜，毕竟是有影无形的。这不仅照应上面的“幽扃俱远”，而且这个结尾扫除了一切痴想，并和起句相呼应。整个上片，无论是叙事还是写景，皆集中表达对亡妾的悼念之情。
“别馆。秋娘乍识，似人处、最在双波凝盼。”下片主要写在京口见到与亡妾相似的妓女所产生的联想，更进一步表达了对旧人的思念。“别馆”点明在京口作客，又承上片末句之“镜空不见”，扫除了一切幻象之后，把笔锋转到现实中来，转到自己面前所对之人。“秋娘”自唐以来为妓女之泛称。“乍识”，刚一见面，第一眼词人就认出她与亡妾的相似之处。“最在双波凝盼”，这句放在“似人处”之后，表明词人见到“秋娘”后感到她很像亡妾。究竟哪里相似呢？经过思考才认定是她双眸注视自己时最似。“凝盼”是描写京口之人，更是写亡妾。“凝盼”是个大胆热情的动作，给词人留的印象极深。这四句写京口之人是虚，而追念亡妾是实。“旧色旧香，闲雨闲云情终浅”，二句言想起故人的旧色旧香，眼前这种邂逅相逢的露水夫妻毕竟情浅。这是承接“双波凝盼”而来，意为尽管她们神态极为相似，但词人对她们两人的感情是绝不相同的。“丹青谁画真真面，便只作、梅花频看”，二句借描写自己的痴想，抒发对亡妾的怀念。言我和这个“京口似人”虽然情浅，但不妨请一位丹青高手为她写真画像，我要把这幅写真当作梅花一样频频欣赏。这是承接“情浅”句而来，言作夫妻虽然情浅，但是我还是愿意常看见她的“面”，因为看到这幅画上颜容就想到了亡妾，所以才有为之写真，作梅花频看的痴想。“更愁花变梨霙，又随梦散”, “梨霙”，雪花。二句言恐此“京口似人”也难得常见。“更愁”句承接上韵“频看”，言恐怕梅花似雪，转眼消散，有如梦境消失。这是更进一层的写法。言即使想常看梅花也不可得。意为此“京口似人”虽然很像亡妾，但在这风雪严寒的社会恐亦不能久存。我们只此一遇，恐怕也就会像梦幻一样，风流云散了。这两句表面上说恐怕与此“京口似人”不能常见，实际上还是哀悼亡妾，言连常见似亡妾者以求得一时安慰也不可得。
此首词写的是梦窗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是转瞬即逝的一个小小的幸遇。词人在描写此幸遇的种种心理活动是非常成功的。上片写对亡妾的思念就是为这次幸遇作铺垫，而与“京口似人”邂逅相逢之所以为幸遇就是因为词人苦苦思念亡妾。词中的“照影”与丹青写真的痴想是很有表现力的。全篇叙事抒情委婉曲折，上片从“花露晨晞”到“明月娉婷”作一停顿，下片则更是一韵一顿，笔意曲折，而所抒之情在回转顿挫之中步步深入，在结句时达到高潮，这是本篇艺术上成功之处。
（王学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