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清平乐
刘弇
东风依旧，着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
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
这首词《花庵词选》以为赵德麟（令畤）作，疑误。《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十引《复斋漫录》云：“刘伟明（弇）既丧爱妾而不能忘，为《清平乐》词云云，与唐阿灰之词有间矣。”今人唐圭璋《词学论丛·考证》云：“据此本事，可证确为刘作。”应从之。唐阿灰，指唐代张曙。他的叔父张祎丧爱妾，张曙曾代作悼亡词《浣溪沙》一首，与此词题材相似而风格稍异，故复斋以为“有间矣”。
此词与张曙词的差别主要有两点：张词着重写室内情景，而此词着重写室外，此其一；张词感情较暧昧凄婉，此词则沉痛感伤，此其二。按刘弇于宋神宗时举进士，曾知峨眉县；元符中进《南郊大礼赋》，深得哲宗赏识，被任命为秘书省正字；徽宗立，授实录院检讨官。一生未隶元祐党籍。有人认为此词与政治有关，似无实据。从词的内容来看，当系在京任职期间为伤爱妾之逝而作。
词的上片写景。从景象所反映出来的意致看，只是一股淡淡的哀愁，随着词情的发展，才逐渐把悼亡之情揭示出来，最后达到高潮。词中所写的地点比较明确，即汴京城外的隋堤上，所谓“隋堤柳”、“紫陌青门”是也。但时间较难言，起句“东风依旧”，实际上包括今时与旧时。今时是指这回的清明时候，旧时是指与爱妾在紫陌青门同游的去年。全词以感情为纽带，把旧时与今时的情景绾合在一起，对爱妾寄予了深挚的悼念。
起首二句写春风轻拂垂柳，语言很通俗，意思也很简单，但却层折多变，富于婉约特色。句中的隋堤，指汴河一带的河堤。相传隋炀帝时开运河，自洛阳至扬州，沿堤广植杨柳。初春时节，和煦的东风轻拂隋堤上的杨柳，给人以亲切温柔之感。而“着意”二字，更把东风拟人化。言外之意仿佛是说，自然界的东风对杨柳尚如此多情，而现实生活中的词人却如此孤单，再也得不到亲人的怜爱。词中写的是物态，蕴含的乃是人情。这里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依旧”二字，也就是说去年今日，正是东风骀荡、杨柳婀娜的时节，他和爱妾曾在一起欣赏这美好的春光。可是今日重来，东风依旧，人事全非，他怎能不伤感？第三句蝉联首二句。东风对杨柳的“着意”，主要体现在一个“搓”字上。此字甚俗，但也很新，可算是以俗为雅。说东风轻拂杨柳，若用“吹”或“拂”，皆为习见之语；但用了一个“搓”字，则给人以轻轻搓揉、抚摩之感。在东风搓揉之下，柳枝上遂呈现出“鹅儿黄”的颜色。鹅儿黄，指柳色的嫩黄。杨柳初绽的嫩叶，宛如雏鹅的羽绒，而这惹人喜爱的颜色，竟是东风搓出来的，设想多么奇警，真是巧夺天工。歇拍“天气清明时候”，则总括前文，一切景色，一切人情，都包括其中，由人想象了。
过片一联，从语言上看是工整的对仗，从词意上看是鲜明的对比。“去年紫陌青门”，与上片“东风依旧”相映射，是回忆从前在郊外与爱姬共同游赏之乐。紫陌，指京城的道路，如唐人贾至《早朝大明宫》诗云：“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青门，汉时长安灞城门之别名，此处借指汴京城门。“雨魄云魂”，语本宋玉《高唐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以之形容爱妾死亡之后，魂魄飘荡，有如朝云暮雨，非常恰切。词笔至此，悼念爱妾的主题便趋于明朗化。结尾二句，悲哀的抒发，至于极点。“断送一生憔悴”，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五释云：“言逗引人一生憔悴也。”是什么逗引得词人一生憔悴？是春风在多情地抚弄杨柳，是清明时候的恼人天气，是爱妾业已消逝的雨魄云魂。多少撩人愁绪的往事，多少触目惊心的现实，怎不逗引得他黯然神伤而导致一生憔悴！尤其在黄昏时刻，烟霭迷茫，景色惨淡，在失去爱妾的词人看来，此情此景真真催人泪下。“能消几个黄昏”，同张曙词“黄昏微雨画帘垂”极其相似，它们都是通过环境的渲染，反映内心深处的感情。明人沈际飞评曰：“‘能消几个黄昏’，恒语之有情者。‘能’字更吃紧。”（《草堂诗余正集》卷一）近人俞陛云也评曰：“抚今追昔，人之常情。此词结末二句，何沉痛乃尔！”（《宋词选释》）恒语即是常语。把他们两人的意思综合起来，就是说以常语写常情。其中没有什么藻饰，也不作一丝矫情，句句都是从肺腑间流出。而着一“能”字，则加强了感情的深度，更富于感染力量。所谓“更吃紧”，所谓“何沉痛乃尔”，当从此悟出。
宋词中的悼亡之作，以东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贺铸的《半死桐》（重过阊门万事非）最为感人，但都是悼念正室。至于悼念爱妾，则应推东坡的《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和这一首了，然亦有不同：坡词较典雅，此词较通俗。两者对读，便可发现其中不同的意味。
（徐培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