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点绛唇
吴文英
卷尽愁云，素娥临夜新梳洗。暗尘不起，酥润凌波地。 辇路重来，仿佛灯前事。情如水。小楼熏被，春梦笙歌里。
南宋都城临安的灯市，在每年元宵节以前就已极其热闹。据周密《武林旧事》卷二记载：“禁中自去岁九月赏菊灯之后，迤逦试灯，谓之‘预赏’。一入新正，灯火日盛。……天街茶肆，渐已罗列灯毬等求售，谓之‘灯市’。自此以后，每夕皆然。……终夕天街鼓吹不绝。都民士女，罗绮如云。”都城的灯市，是词人所熟悉的，当年良辰美景、人月双圆的赏心乐事，仍然历历在目，难以忘怀；如今韶华逝去，人事沧桑，孤身只影，每遇佳节，但觉慨恨良多，兴味索然，真可谓是“少年情事老来悲”了。本词调名下题云“试灯夜初晴”，据《百城烟水》云：“吴俗十三日为试灯日。”可见是写灯节之事；但词人并未从正面落笔描绘灯市的盛况，而是以试灯夜的景象作为陪衬，用怅惘的笔调透露自己逢佳节而倍觉神伤的落寞情怀，虽仅寥寥数语，却写得纡徐顿挫，舒卷自如，从而宛转地道出内心的万千感慨。
上片“卷尽”两句，写试灯日有雨，而入夜雨散云收，天青月朗气象；以月宫仙女“素娥”代指月亮，即以“新梳洗”形况月容明净，比拟浑成，三字兼带出“雨后”之意。这是写天上。“暗尘”两句写地上，化用苏味道“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正月十五日夜》）和韩愈“天街小雨润如酥”（《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诗句，而又有所变化、增益，切合都城灯夜雨后光景。“凌波地”，是靓装舞儿行经的街道。《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凌波原本是形容洛神亭亭出现于水上的姿态，后来就借指步履轻盈的美女。《武林旧事》卷二“元夕”又载姜白石诗云：“南陌东城尽舞儿，画金刺绣满罗衣。也知爱惜春游夜，舞落银蟾不肯归。”形象地刻画了天街月夜的歌舞场面。上片不用一个雨字、灯字、人字，读后便觉灯月交辉，地润无尘，舞儿歌童，结队而至，赏灯士女，往来不绝，这是巧用语言之功。
谭献说此词云：“起稍平，换头见拗怒，‘情如水’三句，足当‘咳唾珠玉’四字。”（谭评《词辨》）说“起稍平”，这是由于上片只是客观地描叙场景；下片才是密切结合自己的回忆、联想，抒发感慨，借此反映出不平静也即“拗怒”的心理状态。“辇路”两句，写词人重游旧地，沉入回忆之中。“辇路”，是帝王车驾经过之路，这里指京城繁华的大街。“重来”，说明词人对眼前的景象曾经相识，从而引起联想，又以“仿佛”两字形容触景念旧的心境。“灯前事”，即赏灯往事。那时自己春衫年少，风致翩翩，记得也是这样的夜晚，月色灯光，交相辉映，箫鼓舞队，绵连数里，真是灯若连珠，人同比翼。在今夜荧煌炫转的灯影下，往昔相偕游赏的镜头又浮现眼前，但“重来”“仿佛”，点出眼前景不是旧时欢，只能引起无限惆怅和感喟。
末尾三句，写往事如烟、柔情似水；月与灯依旧，伊人无觅处，自己一往情深的凄凉心事，又向何人去诉说呢？赏灯不能解愁遣怀，反而增添无限慨恨，只好踽踽而行，废然而返，独上小楼，熏被而眠，遥想伊人此刻，心情亦复如是，“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姜夔《鹧鸪天》）。“春梦”句紧接上文，描绘深夜入睡以后，那悠扬的歌声乐声，继续不断地萦回荡漾在梦的涟漪中。这里将“拗怒”的词意，融入流转悠忽、委婉多情的笔调之中，形成惝恍迷离的朦胧意境，显得余音袅袅，韵味无穷，真可称得上是“咳唾珠玉”。
（潘君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