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六幺令
李纲
长江千里，烟淡水云阔。歌沉玉树，古寺空有疏钟发。六代兴亡如梦，苒苒惊时月。兵戈凌灭。豪华销尽，几见银蟾自圆缺。 潮落潮生波渺，江树森如发。谁念迁客归来，老大伤名节。纵使岁寒途远，此志应难夺。高楼谁设。倚阑凝望，独立渔翁满江雪。
作为一个政治家和军事家，李纲的抗金立场从未动摇过，是最坚定的主战派代表之一。唯其如此，他随着朝中战与和两种气氛、两种势力的消与长，而在宦海中升沉起落，命运多舛。曾位至宰相，更屡为迁客，历尽荣辱，饱经忧患。发之为诗文，自然多感慨身世、怀古伤今和即物明志之作，磊落光明，雄深雅健，非一般文士可及。此词大约作于南渡初期的被贬途中，借金陵怀古之题，抒抗战报国之志。和贺铸韵。贺词今不存。
上片集中笔墨写金陵怀古，从曾为六朝都城的金陵的变化，看历史的严正和无情。起二句点出金陵的地势特点：长江千里奔来，浩浩荡荡，江面宽阔，有“天堑”之称。也许是这一特有的地理条件，使金陵成为佳丽地、帝王州，然而长江犹如历史，也是最无情的，它不舍昼夜，奔腾到海不复回，带走了它所能带走的一切，“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宗。以下即从不同的侧面写六朝的消声灭迹。“歌沉玉树，古寺空有疏钟发”，记下了这座古城的历史的足音，风靡一时的淫哇低唱已不复闻，只有疏缓的古寺钟声还在，感慨深沉。“玉树”，指《玉树后庭花》曲，为南朝最末一个帝王陈后主为其爱妃张丽华等所制，一向被当作六朝荒淫的一个标志。如今这些亡国之音再也听不到了，自然意味着六朝的消失。“六代兴亡如梦，苒苒惊时月”，接着从时间上慨叹六朝兴亡变化之速，至此又已过去了数百年。岁月流逝得如此之快，能不令人吃惊吗？“兵戈凌灭。豪华销尽，几见银蟾自圆缺”，是从金陵的形迹上看六朝的无影无踪的。兵戈，指战争；改朝换代时进行的战争把六朝帝王的淫侈奢华一扫而光，但见天边的月亮仍自管圆了缺，缺了圆。这与刘禹锡写的“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用意相同，都是用日月山川的永恒反衬人事代谢，分外令人感慨。
下片在吊古的基础上，抒怀明志。“潮落潮生波渺，江树森如发”，从眼前景物落笔。鄱阳临鄱阳湖，湖水通长江，从湖水的涨落联想到江潮的起伏，并与首句“长江千里”相应。因波而及江，因江而及树。这两句体现了他对景神驰，心潮起伏的情状。于是发出深深的感慨：“谁念迁客归来，老大伤名节。”意即谁能体谅到我是被朝中奸邪排挤打击，贬斥到此的一个迁客呢？人已老大，而声名节操尚未确立，能不悲伤吗？以下五句即缘此生发，表明坚贞不屈的立场。“纵使岁寒途远，此志应难夺”，直抒胸臆。“岁寒”指的是困境、逆境；“途远”，指达到目的所费的时日。此二句说不管环境如何恶劣，道路多么遥远，我为挽救民族的危亡而抗战到底的意志决不改变。结三句却变换一种方式，用一个寒江独钓的渔翁形象表明自己独立不移、坚韧不拔的斗争精神。由于柳宗元《江雪》一诗所塑造的渔翁形象已深入人心，以此作结，不仅将作者的磊落之气、坚贞之节表露无遗，而且神思旷远，颇有余味。
就金陵怀古这一题意说，这首词当然远不如王安石的《桂枝香》和周邦彦的《西河》等名家词，然而它却具有其他写金陵怀古的诗词所不具备的特点，那就是借怀古来直接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张和不妥协态度，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
此词上片的金陵怀古，调子较为低沉，下片的抒情明志，调子又趋高昂。这并无扞格之处，倒是联系紧密，水乳交融的。因为六朝的兴亡从来就被当作历史的悲剧和反面的镜子看待，人们从中得到的只有教训，调子当然高不起来。从刘禹锡的“而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到王安石的“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都如此。何况作者怀的是金陵之古，抒发的却是鄱阳席上之情。怀古只是一个陪衬，一个引发，调子低一些更能够激发自己的爱国心和责任感。因此可以说，正是有前片的低沉，才有后片的高昂，有顿挫才有慷慨，有悱恻才有果敢，这是艺术中的辩证的统一。
另外，此词的诗化倾向比较明显。一是它化用了自己和前人的诗句。作者曾有《金陵怀古》诗四首，其中就有“玉树歌沉月自圆”、“兵戈凌灭故城荒”、“豪华散灭城池古”等句，这都可以在这首词中找到它们的影子。柳宗元的《江雪》被作者用来装点结尾，更是显而易见。二是不避用典，讲究用字有来历。“玉树”一典已见前述；“岁寒”出于《论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此志应难夺”，出于《论语》“匹夫不可夺志也”。如此，此作距离词的本色较远，却有浓厚的宋诗气息，可视为从苏轼到辛弃疾之间的过渡作品。
（谢楚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