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浣溪沙

韦庄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这是一首伤离惜别的词。从“咫尺画堂深似海”等句的词意来看，我以为也是思念他那被蜀主王建夺去的爱姬的。词中反映出真实的生活，洋溢着火热的感情。正是这种感情的潮水从肺腑深处自然地流到笔端，才能以如此哀感顽艳的情调，创造出如此真切动人的意境。

词的上片从自己寝不安席的思念之情落墨，转到对方也正在关心自己的冷暖。缘情布景，因景生情，在没有转折词处，不着痕迹地完成三句两折的意脉变换，一气流贵，极尽委曲宛转之致。首句写相思而曰“夜夜”，是相思没有已时，即鱼玄机“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江陵愁望有寄》）的诗意。漏尽而未成眠，是相思无法自解，亦即李端“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灯未灭梦难成”（《闺情》）的诗意。一句话，把郁积在心头的离愁别恨，充分而蕴藉地表现出来，是很不容易的。肖像和景物，是形，是外在的，易于描绘；而心灵的变化，是神，是内在的，难以刻画。而词人举重若轻，视难如易，一下擒住题旨，把起句之前的许多情语和景语，既删削净尽，又包孕无余，故能笼罩全篇，带出下文。“伤心”句，丰富和扩大了“相思”的内涵，深化和完善了“相思”的感情。他想起了过去曾经在花前月下，与她并肩携手，共诉衷情，共订鸳盟；如今呢，风景依旧，人事全非，怎能不发出“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赵嘏《江楼感旧》）的浩叹呢？他想起这轮明月，曾经照见他们在无可奈何之时，作忍泪割爱之别，他们的绸缪之情，缱绻之意，是“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女冠子》）的。如今呢，夜是一样的深沉，月是一样的凄清，而人却音尘久绝，踪迹全杳，又怎能不产生“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干”（崔橹《华清宫》）的惆怅呢？但抒情的主人公并没有完全沉浸其中，而是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想到对方正在惦念自己的形单影只，枕冷衾寒。“想君思我锦衾寒”，是更进一层的爱的表现。《诗·豳风·东山》中的“洒扫穹窒，我征聿至”，便是征夫设想妻子如何打扫庭院，等待他归来团聚的情景。杜甫《月夜》中的“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也是他设想妻子为其安全和生存而忧心如焚，中夜不寐的心境。韦庄这句词，正与之手法相似。

上片的结句从对方落墨，把相思的感情推向一个新的高潮。下片的起句，采取暗转、暗接的手法，继续把自己的“伤心”情怀加以深化。“咫尺画堂深似海”，正是“夜夜相思”的内容，对月凭栏的原因。张炎说“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词源》），这首词的过片，正是意脉贯串，承上文又带起下意的。它以极短的距离（咫尺）和不可逾越的鸿沟（深似海）形成鲜明的对比，给读者以生动形象的艺术感受。这里暗用唐代诗人崔郊的典故。据范摅《云溪友议》的记载：崔郊的姑妈有一个美丽的婢女，与郊有眷恋之意。不意其姑将此婢卖与观察使于頔，郊思慕不已，在一个寒食节中，偶然相遇。郊情不自禁，赠以诗云：“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韦庄在这里正是暗寓他的爱姬被锁禁在蜀主王建的后宫里，“从此隔音尘”的悲愤，真是水中着盐，毫无痕迹。他处在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地，便“忆来惟把旧书看”了。韦庄的爱姬“兼善词翰”，词人想从她的手书中唤起一些美好的回忆，这是大家所共有的生活经验，词人的高明之处，就因为他善于从寻常的生活中，从司空见惯的事物中，发现和捕捉那些人们所共有的感情，而又没有被人说出过的生活体验。这句词语淡而意深，事常而情新，所感者深，所言者真，故能沁人心脾，豁人耳目。尤妙在他爱而不见、思而不得之后，不是执著地继续沿着上述的感情线索发展下去，而是在结句中有意宕开，别出新意，把一线希望寄托在茫然不可知的“几时”。“几时”者，何时也；“长安”者，唐之故都也。可见词人始终没有忘记“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荷叶杯》）的苦恼，始终没有解开“洛阳城里风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菩萨蛮》）的思想疙瘩。这样以情结尾，更有余音不尽、余味无穷的审美情趣。

（羊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