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薄命女

和凝

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 冷雾寒侵帐额，残月光沉树杪。梦断锦帏空悄悄。强起愁眉小。

《薄命女》，按《花间集》及《御选历代诗余》等书标注，又名《长命女》，或又称《西河长命女》《长命西河女》《长命女令》等。《碧鸡漫志》引《脞说》云：“张红红者，大历初随父丐食，过将军韦青所居，青纳为姬，自传其艺，颖悟绝伦。有乐工取《西河长命女》加减节奏，颇有新声。未进间，先歌于青。青令红红潜听，以小豆合数记其拍。绐云：‘女弟子久歌此，非新曲也。’隔屏奏之，一声不失。乐工大惊，青与相见，叹伏不已。兼云：‘有一声不稳，今已正矣。’寻达上听，召入宜春院，宠泽隆异，宫中号记曲小娘子。”又云：“按此曲起开元以前，大历间乐工加减节奏，红红又正一声而已。《花间集》和凝有《长命女》曲，伪蜀李珣《琼瑶集》亦有之，句读各异，然皆今曲子，不知孰为古制林钟羽并大历加减者。近世有《长命女令》，前七拍，后九拍，属仙吕调。宫调、句读并非旧曲。又别出大石调《西河》，慢声犯正平，极奇古。盖《西河长命女》本林钟羽，而近世所分二曲，在仙吕、正平两调，亦羽调也。”可知此曲至少在所谓的“盛唐”之前便已产生。而在此后的流传过程中，此曲又不断地被加工改编，产生了诸多的变体，以至于到了王灼的时代，人们已经无法说清该曲的原有面目了。

和凝所作的这首词，王灼称之为“今曲子”，相对于最初的原曲，它也该算是一种“变体”了。《乐府解题》称：“《长命西河女》，羽调曲，亦名《薄命女》。唐五言体云：‘云送关西雨，风传渭北秋。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和凝有长短句云：‘天欲晓（所引本词略）。’力崇词格者当不取诗体也。”《御选历代诗余》称：“（《薄命女》）一名《长命女》，或加‘令’字，在唐乐府直是五言诗。”可见和凝的词作，不仅是“古曲子”变为“今曲子”，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体现着“诗”向“词”的转变。

那么，和凝这首词的“词格”或是“词味”首先体现在哪里呢？这种“词味”，首先体现在开首几句的节奏上。

“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三句当中，包含了三种句式。三字句、七字句、五字句，在交待了时间、渲染了氛围、描画了景物的同时，更造成了一种音律节奏上的回环跳宕。这种音律上的效果，显然是刻板的五言诗难以达到的。“天欲晓”，一个“欲”字，不仅交代了具体的时间是天将亮未亮之时，更制造出一种心理上的效果，使得读者的审美期待同时向着黑夜与黎明两个时间点产生张力。在这天光刚刚放亮之时，我们似乎既能感受到对黎明的期待，又能感受到对夜的留恋，情感也不由得因此变得模糊起来。然而，作者接下来的安排，却远在读者对于时间的期待之外。那条时间的线索并没有继续走向黎明，作者选取的，仅是一个时光的片段而已。“宫漏穿花声缭绕。”宫漏，交待了主人公所处的地点，同时也说明了主人公的身份——她很可能是宫中的一位嫔妃或侍女。正因为周遭之静，那宫漏的滴水之声，倒似乎成了巨响。那声音绕过花枝，穿过花丛，缭绕在宫宇榱桷之间，在制造出一种广大的寂寞之余，也为这不尽的时间之流画上了刻度，让人察觉出它的流逝。天光既要放亮，星光自然便要隐去，残存的几点星光，透过窗户，映带出一片清冷。上片的这几句，依次展开，描述的却基本是同一时间片段内的同一场景，和五言体“云送关西雨，风传渭北秋”的对句比起来，这种写作方式显得更有流动感和立体感。

“冷雾寒侵帐额，残月光沉树杪。”“帐额”即床帐上端所悬之条状横幅。冷雾带着寒气侵入室内，爬上了帐额，这由前文的所见、所听写到了所感。冷雾的入侵，既写出了寂寞的无处可逃，也写出了这位宫人的孤独。这两句使用了和前文引用的“五言体”相似的对仗的句式，但将其变成了六言，在节奏上多了一种变化。“梦断锦帏空悄悄。”主人公从梦中醒来，既无关爱，又无温暖，只有锦帐空摇，漏声为伴。“强起愁眉小。”“强起”，既可以理解成是不得不起，也可以理解成是强撑着起身，总之，描摹的乃是主人公的一种无助、无奈的姿态。“愁眉小”，乃是指主人公因忧愁深重，蹙敛眉头，故使眉毛都变小了。主人公的形容样貌在此稍现即逝，说其愁而不说其何以愁，这也符合宫怨词的一般写法。

和凝的这首《薄命女》，上片主要是构境，下片则以情景交融的方式写情，层层铺垫，层层渲染，而到结尾以一“愁”字点明主题，深得颊上添毫、目中点睛之趣。其题材上继承了南朝以来的宫体诗，体制上则保留着一些诗的特点，写法上却又引入了一些词的创作手段，在词体已经产生，但还未完全达到成熟的五代时期，这样的词作无疑具有典型意义。

（刘竞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