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应天长
周邦彦
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塘遍满春色。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 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强载酒、细寻前迹。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
清真词情深入骨。回忆与追思实写，是这位词人的绝大本领。清真词具备这两大特征，可谓有体有用。一位俄国作家说得好：“心的记忆啊，你比理性的悲哀的记忆还要强烈。”（《金蔷薇·心上的刻痕》）心灵的记忆，与情感的生命同其长久。清真此词是怀人之作，调名《应天长》，盖有深意。南宋陈元龙注于调名下引《老子》“天长地久”及《浩歌行》“天长地久无终毕”二语，不愧清真知音。
“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塘遍满春色。”条风即调风（俗语谓风调雨顺），指春风。春风骀荡，布温暖满人间。迷雾飘动，逗出一轮晴日。池塘水绿草青，一片春色。起笔三句，便觉满幅春意盎然。可是，这并非此词基调。“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正是二字，点明当下作词之现境。寒食之夜黯然无月，沉沉夜色笼罩天地，也笼定独坐堂上的词人心头。原来起笔三句乃追思实写（不用忆、念一类领字的回忆），追叙寒食白天情景。“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陈元龙注引欧阳獬《燕》诗：“长到春秋社前后，为谁去了为谁来。”寒食为清明前二日，春社为立春后第五个戊日，在寒食前，其时燕子已经归来，故称梁间燕为前社客。上二句以沉沉夜色喻示自己心灵之沉重，这四句则从燕子之眼反观自己一人之孤寂。闭门之意象，更象征着封闭与苦闷。“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芸是一种香草，此处芸香借指乱花之香气。乱花飞过，院里院外，一片香气，其境极美，而残花满地，一片狼藉，则又极悲。此三句哀感顽艳，可称奇笔。回顾起三句所写之布暖、弄晴、春色，则以下所写之“无月”、愁寂、狼藉，昼夜之间，情景悬若霄壤，这究竟为何？
“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换头以长记二字领起遥远的回忆，为全词核心。词人心灵中的这一记忆，正是与天长、共地久的。那回，指人我双方不期而遇的那一年寒食节。“时”，是宋人语气辞，相当于“呵”。词人满腔衷思之遥深，尽见于这一声感喟之中。永远记得那回寒食节呵，我俩相逢在郊外，您是乘着油壁轻车来的。宋代寒食节有踏青的风俗，女性多乘油壁轻车来到郊外。其车壁用油漆彩饰，故名油壁。记忆中这美好的一幕，在词中仅倏忽而过，正如它在人生中倏忽而过那样。然而，它是不可磨灭的。以下，全写今日重游旧地情景。“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此二句化用韩翃《寒食》诗：“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既点染寒食节气氛，也暗示出本事发生的地点在汴京。下“又见”二字，词境遂拉回今日白天的情境，从而引发出下文所写对当年寒食邂逅不可遏止的追寻。“青青草，迷路陌。”沿着当年踏青之路，词人故地重游。芳草萋萋，迷失了旧路，可是词人却固执不舍，“强载酒、细寻前迹。”强（勉强）之一字，道尽词人哀哀欲绝而又强自振作的精神状态。明知重逢无望而仍然携酒往游，而细寻前迹，终于寻到。“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市桥远处，那柳下人家，还与自己相识。可是如今自己只身一人，绝非当年双双而来可比。往事，已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如水逝云飞。言外无限酸楚。原来，上片起笔所写之盎然春意，只是今天重寻旧迹之前的一霎感受，其下所写之夜色沉沉、闭门愁寂，才是下片所写白天重寻旧迹之后的现在归宿。
时空错综交织与意脉变化莫测，是此词重大特色。若非反复潜心体察，确实难得其精微独诣。全词可分四层。起笔三句写今日寒食白天之景，是追思实写，为第一层。以下写今日夜色，是现境，为第二层。换头三句写当年寒食之邂逅，是回忆，为第三层。以下写今日重寻前迹情景，又是追思实写，为第四层。第一层大开，第四层大合，中间两层则动荡幻忽。全篇真是神明变化几不可测。词人只有这样行潜气内转于千回百折间，才能极尽其刻骨铭心之情，极尽其郁积深厚之意。随结构意脉千变万化，意境自然也迷离惝怳，要眇深邃。同时，此词声情与语言之特色也不可忽视。上片自“梁间燕”之下，下片自“青青草”之下，皆是三、四字短句，此词韵脚为入声，句调既紧促，韵调复激厉，全词声情便是一部激越凄楚的乐章。词中几乎字字句句皆千锤百炼，可谓掷地有金石之声，尤其上下片那两段一气贯注的短句，无不峭拔有力，可谓字字皆向纸上立，确实体现着清真以健笔写柔情的特色。就是今天读来，犹觉其声情文情惊心动魄，回肠荡气。词体抒情艺术，此作已臻极致。
（邓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