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鹧鸪天
苏庠
枫落河梁野水秋，澹烟衰草接郊丘。醉眠小坞黄茅店，梦倚高城赤叶楼。 天杳杳，路悠悠。钿筝歌扇等闲休。灞桥杨柳年年恨，鸳浦芙蓉叶叶愁。
这首《鹧鸪天》词，写的是客途别恨。一个苍凉寥廓的秋天，作者来到了一座荒村野店，醉梦中回到了心上人的身边，醒来百感交并，幽恨盈怀。
“枫落河梁野水秋，澹烟衰草接郊丘。”写旅途上所见的秋郊景色。红彤彤的枫叶已经凋落了，剩下了光秃苍老的树干。站在河桥上一望，野水退落，呈现出秋的寂寥。（宋玉《九辩》“寂寥兮收潦而水清”，王勃《滕王阁序》“潦水尽而寒潭清”，都是说秋水退落，显得清寒而寂寥的意思；此处“野水秋”中的“秋”字，也即指此而言。）远处，薄雾迷蒙，恍似淡烟笼罩——这是黄昏时郊原的景观特色。枯黄的野草，连接着郊原、山丘，一直伸向天边……好一幅萧瑟苍凉的图画，一幅旅人眼中所见的图画！就取景和构图的角度而言，作者选取落了叶的枫树、退了水的小河、澹烟、衰草来写，是抓住了秋郊特征性的东西的；再加上河桥和郊丘，巧妙地组合在一起，有近有远，有高有低，画面遂富于立体感和寥廓感。一个“秋”字，既点时令，又点景物特色，一拍两响，具有很大的艺术张力。这两句的写景，在艺术上是成功的。这是作者黄昏时分走在旅途上的所见。
过程递进，时间推移，作者来到了山村中的一座客店。“醉眠小坞黄茅店，梦倚高城赤叶楼。”“坞”是四面高而中央低的山间村落，“黄茅店”是茅草盖的客店；地既荒僻，店亦简陋。在这样的环境中，是最容易引起羁旅愁怀的。大概是为了借酒消愁吧，他喝了酒，而且醉了，于是就上床而眠。不知不觉，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身在城里的一座高楼上。“高城”指大城市，秦观《满庭芳》词有“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之句，也即此意。“赤叶楼”是周围种了枫、槭类树木的楼，不是名叫“赤叶”的楼；犹如“赤栏桥”不是一座桥名一样。我国中部多这类赤叶树（或春夏叶绿而秋来变赤），小楼掩映其中，红叶绿窗，交相辉映，故“赤叶楼”是常见的住宅布局。这座楼上住的是什么人？为什么值得作者这样地梦魂牵绕？这是问题的关键。根据我国词的传统表达习惯，可判断其与绮情有关。“红楼”、“青楼”之为歌妓所居，有五代、北宋的大量词作为证；梦中去寻找楼中的情人，晏幾道就有很多类似的描写：“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是最著名的一例。清人龚定庵的《临江仙》词，写他梦中来到一座红楼，“中有话绸缪，灯火帘钩，是仙是幻是温柔”，情景就更为具体。作者“梦倚高城赤叶楼”所见的，大概也就是类似的情景吧。
这两句，无论意境、对仗、声律，都很富于美感。因愁而醉，因醉而梦，因梦得欢，悲境与欢境变换；从“小坞黄茅店”到“高城赤叶楼”，实境与虚境变换；一悲一欢，一实一虚，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无论实境还是虚境，都能给读者提供出充分的想象余地：黄茅店的简陋、破败，生活于此境中的人物的愁苦颓丧；赤叶楼的明丽、雅致，生活于此境中的人物的旖旎风光；包含的形象画面，是相当丰富的。就对仗而言，“醉眠”对“梦倚”, “小坞”对“高城”, “黄茅店”对“赤叶楼”，无论意态、颜色，还是词性、词组，都两两相对，工力悉敌，表现出高超的技巧。故明代的杨慎评此二句曰：“佳句也。”（《词品》）
好梦诚然是温馨的，然而好梦也最难留；一旦醒来之后，其愁肠恨绪的百转千回，自不待言。词的下片，即抒发这一内容。“天杳杳，路悠悠”，这是作者醒来之后，想象明天踏上征途的情况：天是这样的遥远，路是这样的悠长，走啊走啊，离开心爱的人，也就越来越远了。于是他想到“钿筝歌扇等闲休”，在那位佳人身边享受“钿筝歌扇”的生活，已经结束了。“钿筝”指奏乐，“歌扇”指唱曲，显然都是那位歌女的当行技艺。这里包括多少两情缱绻的往事啊，晏幾道曾经吟道：“钿筝曾醉西楼，朱弦玉指凉州，曲罢翠帘高卷，几回新月如钩。”（《清平乐》）“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鹧鸪天》）秦观也曾经吟道：“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满庭芳》）都是很好的注脚。然而如今都已经轻易地结束了，就像柳永吟唱过的那样：“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曲玉管》）这怎能不叫他幽恨萦怀！
最后两句：“灞桥杨柳年年恨，鸳浦芙蓉叶叶愁。”上句言别恨，下句伤迟暮。汉人送别，在灞桥折柳，故“灞桥杨柳”即代指离别。“年年恨”，是说离别的频繁。大概作者奔走各地，到处惹下相思，故有此话头吧？宋代的士子，很多都有此经历的。“鸳浦芙蓉”句，其源盖出于贺铸。贺铸《踏莎行》云：“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是说浦中的绿荷于“红衣脱尽”（即繁花凋落）后，再没有“蜂蝶”来依慕（即无人垂顾）了。此词即承此意，写剩下的荷叶在发愁，也就是表示年华老去，自伤迟暮。这两句，就对仗来说，也是十分工整的。
这首词，言短意长，含蓄有味，写景言情，皆臻佳境，而格律工细，语言醇雅，深得小令创作三昧。是宋词中的上乘之作。
（洪柏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