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高阳台
周密
照野旌旗,朝天车马,平沙万里天低。宝带金章,尊前茸帽风欹。秦关汴水经行地,想登临、都付新诗。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姬。 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东风渐绿西湖岸,雁已还、人未南归。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
这一首词,是作者为送别友人陈君衡应召而作。陈君衡,名允平,宋亡以后,被元王朝征召到大都(今北京)做官,临别之际,作者作此词为他送行。作者是一位有强烈爱国感情的词人,宋亡后隐居不仕。从这样一种爱憎分明的感情出发,对于陈君衡的应召北上,可想而知,作者是有许多感慨的。其中既有送别友人的依依之情,又有对其屈身仕元的不满,还有对南宋灭亡的怅恨。正是这种复杂的心理,使得他既不能像一般送别词那样只在刻画离愁别绪上着力,也不能明显地对友人多所指摘,而只有借描写送别情景、抒写相思离愁,含而不露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
词一起先描写送别场景:“照野旌旗,朝天车马,平沙万里天低。”作者用雄健的笔调勾画出一幅气象阔大、色彩鲜明、热烈而又整肃的郊野送行图。只见旌旗猎猎,光照原野,车马萧萧,浩浩荡荡。这样有声有色、威武雄壮的画面,再衬以平沙万里、野旷天低的广阔背景,给这支朝见天子的仪仗更增添了几分豪壮之情。接下去,作者把笔端移向了这支声势烜赫的“朝天车马”的主角——陈君衡。但作者并不作细致的工笔刻画,只是以寥寥十字略加点染,人物便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宝带金章”,表明了人物的身份,同时暗示此行的缘由;“尊前”,点出此刻已到了“劝君更尽一杯酒”的临别之际;“茸帽风欹”,写头上戴着的皮帽被郊野的风吹得略略倾斜,一个“欹”字,极为传神地勾画出人物潇洒的风神。欹帽即侧帽,典出《北史·独孤信传》:“信在秦州,尝因猎,日暮,驰马入城,其帽微侧,诘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侧帽焉。”词用此典,极为贴切,而有微意。君衡之应元召,与慕信而侧帽的胡风,正相一致。这一用典,实不同于一般泛用。此情此景,使作者自然联想到别后情景,于是驰骋想象,设想友人北上途景:“秦关汴水经行地,想登临、都付新诗。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姬。”一路之上,登山临水,吟诗作赋,笳鼓喧喧,车马阗阗。乘骏马,携名姬,纵情游乐,何等风流旷达!这一段想象之词,貌似赞叹的口吻,但通过对北宋旧地“秦关汴水”的提念,委婉地透露出作者对故国的怀念和山河依旧、人事已非的感叹。只是由于作者用笔极为含蓄蕴藉,非细细咀嚼品味不易体察其中的深意罢了!
换头“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进一步设想友人远去冰河之域的情景。“酒酣”,指朝廷召宴,作者想象友人彼时彼地眼前应是一片冰天雪地,连月亮都仿佛冻住了似的发出惨淡的光辉。冰河月冻,造语甚新,意境极佳,似未经人道,值得一提。这阔大然而凄清的景象与上阕热烈欢快的情调形成鲜明的对照,为下面的抒情铺垫了沉郁感伤的气氛。接着,作者将笔锋一转:“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意思是说自己已是垂老余年,隐居江南,又有谁念及我。方回,贺铸的字,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著名,所以黄庭坚称道说:“解道江南断肠句,世间唯有贺方回。”作者身在江南,又有一腔愁怨,故以贺铸自比。这两句词不仅包含华年已逝、年迈力衰的伤感,友人离去、无人顾念的伤情,还有国家沦亡的伤痛。写得伤心折肠,无限低回。作者又进一步展开想象:当北方冰雪尚未消融之时,江南已是大地回春,“东风渐绿西湖岸”,是化用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之句。到那时,看到南飞的鸿雁,一定会更加怀念一去不归的友人。想到此处,不禁叹息道:“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这两句化用前人诗意。盛弘之《荆州记》载:陆凯曾从江南将梅花寄到长安送给他的好友范晔,并赠诗说:“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两句意思是说,我的相思之情即使折尽梅花也难以表达。从字面看来,表现了作者对友人极为真挚恳切的怀念之情。但如果把这两句与上文的“谁念方回”“人未南归”联系起来看,就不难悟出,这里还有着更深刻的寓意,那就是作者担心友人到了北方,有了高官厚禄,忘怀自己,忘怀故国。这就不仅表达了身为遗民的惨淡心情,而且含蓄地透露出对友人仕元的不满。
此词写送别而通篇贯穿着深切感人的故国之思,作者既写眼前实景,也写想象中的虚景,虚实相合,深沉宛转地表达了作者复杂难言的思想感情。题作“送”之,实即留之。其寓意之深重,真可谓词中之《送董邵南游河北序》。而规劝之微婉,则正是词体之本色。
(张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