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高阳台
周密
小雨分江，残寒迷浦，春容浅入蒹葭。雪霁空城，燕归何处人家？梦魂欲渡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感流年，夜汐东还，冷照西斜。 萋萋望极王孙草，认云中烟树，鸥外春沙。白发青山，可怜相对苍华。归鸿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犹是天涯。问东风，先到垂杨，后到梅花？
周密在宋亡后，吴兴家破，寄居杭州；他的友人如王沂孙、邓牧、谢翱等，曾居住越州（今浙江绍兴）。王沂孙是他的词中知己；邓牧、谢翱二人订交较晚，但他们不对元朝统治者屈服的志节，深为周密所敬重。这首寄越中诸友的词，可能作于周氏与邓牧、谢翱在越订交（元世祖至元三十一年，公元1294年，周氏六十二岁时）之后，是寄给这两人的，那时王沂孙已经逝世了。写作地点有江有潮，可能是杭州。
上片，从自己居住的地方写起，夹写怀友。“小雨分江，残寒迷浦，春容浅入蒹葭”，写初春雨后，雨水分流于江中，残余的寒气还弥漫水边，满眼迷濛，看不出什么春意；要寻找吗，只能看到一点浅浅的“春容”进入初生的蒹葭丛中。起二句对偶，工整自然，第三句“浅入”二字刻意雕琢，极幽细。“雪霁空城，燕归何处人家”，从小雨、下雪到放晴，春景本来要逐渐明丽，但经过战争之后，城中一片萧条，居民屋子受到破坏，燕子归来，不容易找到构窝栖息的人家。写城市萧条，不多用形容词语，只着一“空”字，主要从燕子无处栖息来表现，既形象，又深含惆怅之情，与刘禹锡《石头城》诗名句“潮打空城寂寞回”用字相同。“梦魂欲渡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写怀友。苍茫，指水，从杭州到绍兴，要经过钱塘江，所以说梦中要到越中访友，得渡过“苍茫”的江水。这是初步设想。再进一步想，梦魂去得了吗？未必，梦轻愁重，怕被愁遮住。梦与愁有轻重之分，愁能遮梦，这两句就构思说，极为新奇；就句法说，以倒跌为递进，也曲折有力。“感流年，夜汐东还，冷照西斜”，又回到写自己身边，感光阴易逝。光阴易逝，更使人想起好友不能团聚、坐失时机为可惜；此意不明说，言外可以推得。故写自己，与怀友又有联系。写光阴，也只用三个字轻点，有年华流驶之感，接着便描写两种景象：夜里的潮水向东退去，冷淡的日色向西斜照。言外之意是这两种景象一天天重复出现，光阴便在不知不觉中消逝了。“汐”字与“潮”字并见于一词中，可知这里不是特写当天景象，而是概括日常所见。后两句以具体景象表达意念。
下片，从怀友写起，回到写自己。“萋萋望极王孙草，认云中烟树，鸥外春沙。”望芳草而想念王孙，用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句意，以喻想念越中友人，“望极”表想念之深。想念深而看不见，只好从远接云中的烟树与鸥鸟飞翔之外的沙滩，辨认它是通往友人居住的地方，这句是从谢朓名句“云中辨江树”化来，浑然无迹。“云中”两句与上片“夜汐”两句，对偶相同，写法也相似，前者以景寓意，这里则以望远之景寓想念之情。“白发青山，可怜相对苍华。”白发，包括自己和友人的发；青山，包括两地的山；苍华，兼包两地的青山、白发。这两句，照管了几个方面，能对自己、对友人，双双收束，很有力量；选择“苍华”一词同时作几个方面的谓语，恰切不可移易；着以“可怜”二字，又有无限低回感慨之情，是极见功力、善为顿挫的句子。“归鸿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犹是天涯。”说鸿鸟趁着潮水东流的方向飞去，不能代人传达音讯；自己虽是倦游归来，居住杭州，但对故乡吴兴来说，对分别不能团聚的朋友来说，都有远隔“天涯”之感。事实上，吴兴、杭州、绍兴都相去不远，指为“天涯”，实是思念情深所形成的错觉；着一“笑”字，笑倦游无成，也自笑此种错觉。这两句与下面三句都是上文收笔后再作荡漾的余波，这两句轻承缓转，后三句急转遥承。“问东风，先到垂杨，后到梅花？”这一问，与前文好像没有什么联系，来得突兀，故曰“急转”；事实上，它既自成余波，又能上包前面的余波，并再收束前文，故曰“遥承”。问的是两层意思：东风，你可是要先吹到垂杨身上，然后再吹到梅花身上吗？此其一；东风，你为什么要先吹到垂杨身上，后吹到梅花身上呢？此其二。问得婉转，但隐含怨刺，因为“东风”隐喻元朝统治者的“恩泽”, “垂杨”隐喻不能坚持气节而投靠新朝的人，梅花隐喻忍受清苦生活的遗民。梅花本无求于东风，这里不是代梅花向东风乞取温暖，而是借伤梅花、讥垂杨以斥东风。梅花以喻遗民，当然包括作者自己和他所寄的友人在内。这三句对于遗民志节的描写以及对于新朝的讥刺，是全词最着力之处，主旨已明，词也到此结束。
这首词写深情，寓感慨，辞句曲折幽秀，又有语意新奇、顿挫有力、含义丰富的句子，在周密词中，是意境较厚的，陈廷焯《词则·大雅集》评：“幽思得碧山意趣，但厚意不及。”似有成见。戈载《七家词选》说周词“有韶倩之色，有绵邈之思”，这首词的色泽，似乎也不仅限于“韶倩”。
（陈祥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