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定风波

吴文英

密约偷香□踏青，小车随马过南屏。回首东风销鬓影，重省，十年心事夜船灯。 离骨渐尘桥下水，到头难灭景中情。两岸落花残酒醒，烟冷，人家垂柳未清明。

吴文英中年时客寓杭州，在一个春天乘马郊游，行至西陵路偶然遇见某贵家歌姬，由婢女传送书信，即与定情。此后，他们曾春江同宿，共游南屏，往来西陵、六桥，享受着爱情的幸福。他们这种爱情也注定是以悲剧收场的。最后一次分别，双方都预感到不幸阴影的跟随，别情甚是悲伤。待到吴文英重访六桥时，那位贵家歌姬已含恨死去。许多年后，词人也不能忘记这段情事，重到西湖总是痛心彻骨地伤悼。这首小令便是吴文英晚年在杭州的悼念之作。

词人最难忘的一段情景是：“密约偷香□踏青，小车随马过南屏。”“踏青”前缺失一字，但无碍于词意的理解。自清末以来的词家们考证吴文英的词事，都以为其杭州情词都是为其“亡妾”而作。从此两句和《莺啼序》的“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看，可推翻其为梦窗“姬妾”的假说。南宋和北宋一样很重视清明节。这正是暮春之初，江南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城中士庶都到郊外去踏青。周密记述南宋杭州清明盛况云：“南北两山之间，车马纷然。……若玉津、富景御园，包家山之桃关，东青门之菜市，东西马塍，尼庵道院，寻芳讨胜，极意纵游，随处各有买卖赶趁等人，野果山花，别有幽趣。”（《武林旧事》卷三）吴文英是以主观抒情方式叙写往事的。他们是借踏青的机会来实践“密约”，达到“偷香”目的。“密约”为双方秘密的约会；“偷香”是指男女非法结合的偷情。晋时韩寿与权贵贾充之女私通，衣染贾氏奇香，为贾充发觉，后遂称韩寿偷香。“密约偷香”表明他们不是正当的恋爱关系，而双方却又情感热烈，只得采取为封建礼法所不容许的秘密而大胆的行为来实现对幸福的追求。如果吴文英这位踏青的女伴是其妾，就不会如此秘密而浪漫了。“南屏”为杭州城西诸山之一，因位于西湖之南，故又称南山，“南屏晚钟”为南宋西湖十景之一。山“在兴教寺后，怪石秀耸，松竹森茂，间以亭榭。中穿一洞，崎岖直上，石壁高崖，若屏障然，故谓之南屏”（《淳祐临安志》卷八）。这个地方是人们喜去的踏青之地，而且距贵家歌姬住处甚远，一北一南，西湖横隔，不易为人发觉。“小车随马”也是较秘密的办法。北宋时就有一种棕盖车，为宅眷乘坐的车子，有勾栏和垂帘，用牛牵引；南宋时制作得更精致小巧。《清明上河图》里也有这种车，妇女坐在车内，男子乘马在车前导引，或在车后跟随。南屏踏青偷香的情节，在梦窗恋爱过程中是值得纪念的，这种回忆是甜蜜的。词意忽然转变，“回首东风销鬓影”。以“回首”二字连接今昔的关系，既表示南屏之事属于往昔，又表示时间过得真快，回首之间东风销尽花容鬓影，当年踏青女伴早已不在了。这句淡语却有着人世沧桑的深沉感慨。“重省”这个短句，有力地紧承沧桑之感，表示回忆和省认，欲认真地重新审视往事。当春夜在船上对着孤灯，“十年心事”一一涌上心头。词的上阕由幸福的回忆到深沉的反思，逐渐将词情向高潮推进。

苦苦萦绕的“十年心事”是无尽的痛苦悔恨：“离骨渐尘桥下水，到头难灭景中情。”这迸发出作者多年的积恨，沉痛的至情经过艺术的千锤百炼，以精整工稳的语句浓缩而出，具有强烈的感染力。“离骨”，谓伊人已死之遗骨；“尘”，名词作动词用，即成尘，谓其死已久；“桥下水”，桥当是西湖六桥，即《莺啼序》“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所述，其人或竟葬身西湖。此句与陆游悼忆唐氏的“玉骨久成泉下土”（《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绝相类。“到头”即“到底”“毕竟”之意；“难灭景中情”即上阕首两句南屏踏青的密约偷香之情，其人虽杳，旧事难忘。词情在高潮之后忽由强烈的抒情转到纡徐的写景，从另一侧面更含蓄和形象地深化词意：“两岸”与上阕之“夜船”呼应，暗示抒情的现实环境；“落花”当是虚拟，象征人亡；“残酒醒”提示结尾的线索。“烟冷，人家垂柳未清明”，是“残酒醒”后对景物的感受。春夜湖上的寒烟，衬托情绪的凄凉。我国习俗，“清明前三日为寒食节，都城人家，皆插柳满檐，虽小坊幽曲，亦青青可爱，大家则加枣䭅于柳上，然多取之湖堤”（《武林旧事》卷三）。“人家垂柳未清明”显为寒食日。词人来到六桥之下悼念情人，这也是十年前踏青的时节，所以重省南屏旧事。三日后即是清明，按照传统习惯应当去为亡故的亲友扫祭，可是作者又能到何处去扫祭情人的芳冢呢！可见他是怕到清明的，那将会更加伤心了。

这首小词里，往昔与现实，抒情与写景，错综交替；上阕与下阕开始两句，今昔对比；结构曲折多变，但转折关系又是较清楚的。词中所表达的悲伤而真挚的情感，亦至动人。

（谢桃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