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鉴赏辞典
大酺
齐天乐
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墙头青玉斾，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粘帘竹。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奈愁极频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 行人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怎奈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等闲时、易伤心目。未怪平阳客，双泪落、笛中哀曲。况萧索、青芜国。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夜游共谁秉烛？
凡词中咏物，无论吟咏某一事物，还是描绘某种自然现象，都不能只停留在外形的刻画和模写上，而应力求从形似到神似，进而托物言志，寓情于景，达到抒情、写物、喻志、述怀的多种目的。周邦彦这首词题为春雨，不但写了雨，写了雨景，而且能从景物的描写中翻出春雨阻客、流潦妨车的主题，抒发行旅为雨所困的愁闷情绪，富有浓郁的抒情意味，所以受人称道。
开头三句点明题意，为全词布置了一个春雨连绵、雨势滂沱的环境气氛。其中第一、二句为第三句作铺垫，是说雨意隔宿就已酿成，所以一大清早，浓雾散尽，四野静寂，不闻春鸟啼鸣，只听得阵阵急雨飞洒而下，敲打得屋顶铮铮作响。这三句用一个“对”字领起，使人感到真切。
“墙头”三句写室外的雨景：屋边的嫩竹，正冒着淋漓下注的春雨伸出墙头，青青的竹叶，好比青玉雕成的垂旒，枝竿外皮的粉霜，已被雨水洗刷一清，尖而嫩的竹梢，在风雨的吹打中，东摇西摆，不时地互相碰触。这段写景紧扣主题，颇具新意，词人舍弃了雨打落花的陈腐题材，去吟咏与风雨搏斗的墙头新竹，表明主人公正身处村野孤馆，而不是在庭院之中。
“润逼”三句表面上是写雨天室内的景象，实际上是写主人公被风雨所困的寂寞与无聊：琴丝受潮后，音色不准；枕障被寒气侵袭，一片冰凉；沾满了雨珠的虫网，被风吹得软绵绵地粘附在竹帘上。这些现象，是在百无聊赖之中所感所见，织成一种凄冷孤寂的氛围，所以只有昏昏睡去。紧接着“邮亭”六句便是抒写孤馆困眠的情态。愁中孤眠，最易惊醒，“奈愁极频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三句将因愁入梦，梦境恍惚以及醒后倍感孤独凄凉的心理状态刻画得细致入微。
上片从暮春的雨景写到客中阻雨的愁闷，以“自怜幽独”作为小结；下片再从雨阻行程写到落红铺地，春事消歇，从而寄寓惜春的感慨。
换头“行人归意速”，重在一个“速”字，归心似箭，但欲速而不达，偏偏遇上淫雨不止的天气，泥泞的道上积满雨水，车毂难行，归期难卜，所以说“最先念、流潦妨车毂”。
从“怎奈向”开始，作者用了一连串的典故，把行旅为雨所阻、欲归不得的愁绪，铺写得淋漓尽致。兰成是庾信的小字，他初仕梁，出使西魏时，恰值梁灭，被留长安，后仕周，长期羁留北方，不得南归，作《哀江南赋》以叙志，又曾作《愁赋》。卫玠，晋人，是当时名士，长得清秀，有羸疾。平阳客，指东汉经学大师马融，他性好音乐，能鼓琴吹笛，一次在平阳客舍，听得洛阳客人吹笛，笛声哀怨，触动了他思念京都的伤感情怀，于是写下了著名的《长笛赋》。以上三个典故是说：自己就像卫玠、庾信那样，瘦减容颜，愁损心目，难怪当年马融在平阳客店听得笛声，会伤心得潸然泪下了。
最后“况萧索”几句，由情及景，并由羁旅愁叹转入惜花伤春的感慨，以结束全词。“青芜国”语出温庭筠《春江花月夜》诗“花庭忽作青芜国”，是说繁花盛开的庭园，经过春雨的摧残，转眼间变成一片萧瑟的杂草丛生的世界。一个“况”字起了承上启下、转折递进的作用。“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两句是对“青芜国”的补充，意为：春光的余波只剩下几点红糁（糁，米粒，这里喻指落花）洒在青绿的地面上，而门外的樱桃（即荆桃）已褪尽红衣，露出豆粒般大小的幼桃。这一切都表明，春天已在雨声中消逝。此时，主人公不但为归计难成而懊丧，而且因春光消歇而叹息。“夜游共谁秉烛”句即由这两重忧伤而发，一语双结，复与上片歇拍“自怜幽独”遥相呼应，只觉无限的幽恨，无边的寂寞。明李攀龙赞云：“‘自怜幽独’，又‘共谁秉烛’，如常山蛇势，首尾自相击应。”（《草堂诗余隽》引）
本词在句法和音韵方面，亦颇具特色。领字“对”、“奈”、“况”都用去声字，有助于发调振音。三字逗“最先念”、“怎奈向”、“等闲时”、“况萧索”等使语气和节奏显得顿挫有致。“嫩梢相触”、“易伤心目”和“笛中哀曲”都用“仄平平仄”的句式；“洗铅霜都尽”和“听檐声不断”都用“上一下四”的句式。凡此种种，构成了复杂多变的旋律，优美动听的乐章。相传宋徽宗时，朝廷赐酺，演奏了《大酺》和《六丑》两阕，都是周邦彦精心创制的新曲，说明作者具有高度的音乐造诣。
（蒋哲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