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女诗 左思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 小字为纨素,口齿自清历。 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 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 浓朱衍丹唇,黄吻澜漫赤。 娇语若连琐,忿速乃明 。 握笔利彤管,篆刻未期益。 执书爱绨素,诵习矜所获。 其姊字蕙芳,面目 如画。 轻妆喜楼边,临镜忘纺绩。 举觚拟京兆,立的成复易。 玩弄眉颊间,剧兼机杼役。 从容好赵舞,延袖像飞翮。 上下弦柱际,文史辄卷襞。 顾眄屏风画,如见已指摘。 丹青日尘暗,明义为隐赜。 驰骛翔园林,果下皆生摘。 红葩缀紫蒂,萍实骤抵掷。 贪华风雨中,眒忽数百适。 务蹑霜雪戏,重綦常累积。 并心注肴馔,端坐理盘槅。 翰墨戢函案,相与数离逖。 动为 钲屈,屣履任之适。 止为荼荈据,吹嘘对鼎 。 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 衣被皆重地,难与沉水碧。 任其孺子意,羞受长者责。 瞥闻当与杖,掩泪俱向壁。 鉴赏 这是一首很新奇、很别致的诗。全诗可分为三段,第一段十六句写小娇女纨素;第二段也是十六句,写大娇女蕙芳;第三段二十四句则是大小合写,结构是很匀整的。 现在先谈第一段。开头六句,作者介绍了他的小女儿并给她作了一幅肖像画。汉以后,上层社会的女子多有名有字,“小字”则是小名、乳名。“鬓发”是偏义复词,实指头发。“鬓”在耳旁,并不覆额,说“鬓发”,是连类而及。此类在古典诗歌中多有,本篇即有其例,如下文的“霜雪”“风雨”。这是允许的。“连璧”,即联璧。《说文》:“联,连也。”段玉裁注:“周人用联,汉人用连。”句意是说两耳像一对美玉。“明朝”四句,写纨素在学着打扮。“明朝”,犹清晨,与唐以后概指明天、明日者不同。杜诗“明朝有封事”“明朝牵世务”“九日明朝是”等皆指明天。“黛眉”句,是说用黛(青黑色的颜料)画成的眉毛就像用扫帚扫地那样留下条条痕迹,一点也不修整。古时妇女用胭脂涂抹或点注口唇,谓之“注口”,所以诗词中形容美女的口有“樱唇”“一点樱桃”的说法。但也是由于年纪太小,力不从心,结果弄得满嘴通红,连两边口角都红得一塌糊涂。古人以小儿为“黄口”,“黄吻”表明是小儿的口角。上边是两条粗黑的眉毛,下边是一张鲜红的小嘴,这副小脸蛋,你说好看不好看。谈到这里,我们自然会联想起杜甫在他的名篇《北征》中那段风趣的令人破涕为笑的穿插:“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这在杜甫虽是写实,但显然也受到这首诗的启发。“娇语”二句,写纨素平时与气恼时的不同语调。“连琐”,犹连环,形容语如贯珠,娓娓动听。《说文》无“ ”字,“明 ”疑是当时口语,和后来说的“泼辣”差不多。“握笔”四句,写纨素写字时和读书时的情况。据傅玄《笔赋》,当时有“绿沉漆竹管”的笔,《晋书·左思传》说左思“少学钟(繇)、胡(昭)书”,所以家里蓄有这种好笔。“利彤管”也就是爱彤管,“利”字用得很新颖。但纨素占用这支好笔,不过是觉得它美观好玩,并不想把字写好,即所谓“未期益”。“篆刻”是形容小孩写字不熟练,就像刻工用刀在石头上刻篆文似的一笔一笔硬斗。“执书爱绨素”,是和用纸写的书相比较而言的。纸的正式发明和使用,东汉才开始,到魏晋时不过一二百年,产量低,质量也差,远不如帛书的美观。《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裴注引胡冲《吴历》载魏文帝曹丕“以素(帛)书所著《典论》及诗赋饷(赠)孙权,又以纸写一通与张昭(孙权之臣)”,便是证明。纨素“执书爱绨素”正表明她也自有其审美观。更为有趣而又耐人玩味的是“诵习矜所获”这一句。这里的“诵”当指背诵(过去读书一贯强调背诵),句意是说,纨素背得几句书,认得几个字,便扬扬得意地自矜起来。 诗的第二段写蕙芳。用“其姊”二字和第一段连贯,“其”即指纨素。写蕙芳外貌之美只一句,因为有的和纨素相同,故可从略。一般字书无“ ”字,当是“粲”的俗体,“粲”是美好的意思。蕙芳年龄较大,娇气虽同,娇的具体内容却不一样,一种女儿家特有的所谓“一生爱好是天然”的爱美心较强,同时也有一定的修饰能力,所以她肯在画眉上狠下工夫,和妹妹的“黛眉类扫迹”不同,而是淡扫清描。楼边向明,照镜时看得仔细,所以“喜楼边”。这里需要着重谈一谈的是“举觚拟京兆,立的成复易”两句。“举觚”,原作“举觯”,觯是酒器,跟下文所用汉京兆尹张敞为妻画眉的故事,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所以吴兆宜《玉台新咏注》根据“《正字通》引《文选》云操觚进牍。或以觚为笔”的解释,认为“案上下文应作觚”,是有充分理由的。二字因形近而误,古书中多有。再则,“觚”虽然也是酒器,但它还有一个更为普通的含义,就是指简牍。《急就篇》颜师古注:“觚者,学书之牍,或以记事,削木为之,盖简属也。孔子叹觚(见《论语》),即此之谓。其形或六面,或八面,皆可书……今俗犹呼小儿学书简为木觚章,盖古之遗语也。”由“学书之牍”引申而为书牍之笔,这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前人用“操觚”替代“操笔”或“操翰”的就不少。因此,我在抄录此诗时就径改作“觚”了。“拟京兆”的“拟”,一般解释为模仿,似欠确。我以为应是“比拟”的意思,和左思《咏史诗》“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的“拟”用法正同。诗意是说,蕙芳拿起画眉的笔给自己画眉时,那股子认真劲儿简直可以和那位京兆尹给他的夫人画眉相比拟。“立的成复易”的“的”,是指女子用朱丹点面的一种面饰,目的是为了使姿容显得更美,所以傅咸《镜赋》说“点双的以发姿”。傅咸是左思同时人,蕙芳所点的“的”,大概就是“双的”。这种“的”,要求点得圆,越圆越好。要把“双的”都点得很圆,这对一个小女孩来说是很不容易的,得费功夫,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只好点成又抹,抹了又再点。作者不说“点的”,而说“立的”,这个“立”字,下得很精练,符合人物的特点。下文“剧兼机杼役”句,主要也是指这件事说的。关于这句,有不同理解。一说,“剧”是“玩弄”,“兼”是指蕙芳把学织布的活儿也当作游戏;另一说,“剧”是“剧烈”,“兼”是“倍”,是说蕙芳学着修饰面容的活动,比学织布还倍加紧张。结合上文,后一说于义为长。但“剧”似可解为“烦剧”,指劳动量大。“机杼役”,这里只是虚拟,是陪衬,而非写实。如解作写实,在行文上也显得夹杂。蕙芳修饰好之后,不是去学织布,而是去学舞蹈,去学调弦弹琴和观赏屏风上的人物画,这就是下文所描写的了。古代赵国以舞蹈著名,“学步邯郸”的故事就发生在赵国的国都。说“赵舞”,表明是最优美的舞。“延袖”应是舞时展开两袖,故有似飞鸟的展翅。《晋书》本传说左思“少学鼓琴”,可见他也爱好音乐,故家中蓄有琴。“上下弦”就是调弦,弦松就得上紧,太紧又得放松。琴身相当长,所以得把桌上的书籍卷叠在一边。东汉时,屏风上多画列女传的故事(见《东观记》),左芬(作者之妹)有《班婕妤像赞》,说“形图丹青,名侔樊虞”。我猜想,蕙芳看的可能就是这幅屏风画,画的大概是“婕妤辞辇”的故事。这个故事原来很有意义,但因日久尘暗,已辨认不清,人物形象也很模糊,仿佛“如见”,但蕙芳已是不断地指指点点批评起来了。这是写小孩的稚气,所谓“无知妄说”。 “驰骛翔园林”以下是第三段。这一段写纨素、蕙芳姊妹二人的共同活动,其实是共同捣乱。她们一年四季都在玩耍。春夏之际,百花盛开,她们便任意攀折花木,生摘果实,并用果子打仗,还看谁打得快,所谓“骤抵掷”。有时她们为了贪折花枝,在风雨中,一眨眼工夫就来回几百趟。(杜甫《秋雨叹》“老夫不出长蓬蒿,稚子无忧走风雨”,写的也正是这种情况。)“眒忽”,即倏忽,快的意思。到了冬天呢,她们便在雪地游戏,用一道道带子把鞋子绑得紧紧的。她们姊妹俩有时安坐下来看似一心帮着料理食品,其实也是当作玩耍。笔墨都闲放在书桌上,她们离得远远的。“离逖”一词,早见于《左传》“岂敢离逖”,《急就篇》有“ 踝跟踵相近聚”之文,颜师古注云:“相近聚者, 踝及跟踵不离逖也。”可见“离逖”这个词,唐人还在使用,当是古时口语,我们现在觉得有点怪。“动为 钲屈”以下,是写她们远离书桌的原因。丁福保《全晋诗》说:“ 钲屈三字,未详。”意思是说这三个字不好理解。其实并不难解。这首诗是作者移居洛阳时写的。洛阳是当时的首都,一天到晚,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凡是婚丧嫁娶,或达官出行,总少不了吹吹打打,“钲”是铙一类的乐器,“ ”大概也是一种金属乐器,“动为 钲屈”就是说姊妹二人动不动就为大街上的锣鼓声所屈服,禁不起引诱,于是离开书桌拖着鞋子就往外跑。“ ”,一作“ ”,余冠英先生从“ ”,说“ ,缶也,古人用作乐器”,还说“屈,疑出字之误。这句似说儿童听到门外有钲、缶的声音因而奔出,钲、缶当是卖小食者所敲。”一般均从此说。我觉得还值得商榷。缶是秦地所用的乐器,他处很少用,卖小食者一般也不敲缶。再说,纨素、蕙芳都还小,要买小吃,得向父母要钱,行动不自由,不能要出去便出去。只有当她们无所求于父母时(用《庄子·逍遥游》的话来说,也就是“无所待”),才能一听见 钲声便可以拔腿就跑,并拖着鞋一路看热闹。在洛阳,像古诗中所描写的“观者盈路旁”的情况,是常有的。“止为荼荈据,吹嘘对鼎 ”二句,写二人在家时双手按地对着正在烹茶的鼎 吹火,其实是帮倒忙。“据”字,应从《礼记·玉藻》孔颖达疏“据,按也”的解释,《太平广记》“李征条”引《宣室志》写李征变形为虎时“俄以左右手据地而步”,又“裴旻条”引《国史补》云“一虎腾出,状小而势猛,据地一吼,山石震裂”,这两个“据”字,便都是作“按”讲的。“鼎”是类似三足的锅,俯身以手按地,才便是吹火,也正因为是以手按地,所以下文有“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的描写。解“据”为“安居”或“安坐”,看来都值得商榷。《说文》无“ ”字,《康熙字典》“ ”字下,引的最早材料就是左思这句诗,大概也是俗写,它和“鬲”或“镉”同声。一身衣服,五颜六色,分不清哪是底子,所以说“皆重地”。“任其”二句,是说她们总是那样任性,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大人还不能说。这两句写娇女的心理,总结性地点明了为什么会出现上述种种情况的原因。“瞥闻当与杖,掩泪俱向壁”,这一结尾,很陡峭,很斩截,戛然而止,却又余音缭绕,似严厉而实风趣,并没有损害纨素、蕙芳的娇女形象。“瞥闻”,即忽闻。白居易《与微之书》:“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所谓“瞥然”,亦即忽然。“瞥闻”二字,暗示出纨素和蕙芳一直是“任其孺子意”,从没挨过打,但这次却出乎意外地听说要挨打了,所以打还没有打,便先自掉泪了。掉泪还怕人看见,因而又用手捂着,并索性背过脸儿去对着墙壁站着,也不肯向父母讨一声饶。为何如此?曰“羞受长者责”也。不如此,那还是什么“娇女”?也不成其为《娇女诗》了。这个结尾,确是很别致。唐代卢仝也写过几首有关小儿的诗,其《寄男抱孙》一诗,告诫抱孙当他不在家时要带领好小弟弟(添丁),否则,“他日吾归来,家人若弹纠。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结得也很斩截、诙谐,分明是从《娇女诗》学到的。 以上,我就《娇女诗》的文句作了一些解释和串讲。从其中,我们可以提出它的一些艺术特点。首先是结构严整,安排合理。娇女有二,先写谁,就得费斟酌。这里由小而大,由分而合,循序渐进,层次井然。只如合写姊妹二人玩耍时,特将“吹嘘对鼎 ”一事放在攀折花枝、生摘果实和随便逛大街诸事之后,就是有意经营的。因为这件事最叫大人恼火,衣服脏得不只是难洗难看,简直得重新做,所以非狠狠教训她们一下不可。这样,接入下文“当与杖”,就显得更自然。其次,语言朴质,不避俚俗。如“黛眉类扫迹”“黄吻澜漫赤”之类。“诵习矜所获”的“矜”字,“立的成复易”的“立”字,虽极精练,却不显得尖新纤巧。作者有的地方还故意用些看来很生僻的俗体字,这也是为了有助于加强作品的诙谐气氛。最主要的,是诗人能抓住人物生理和心理方面的特征进行刻画。纨素自纨素,蕙芳自蕙芳,既有其共同性,又各有其特殊性。明人谭元春评此诗说:“字字是女,字字是娇女,尽情尽理尽态。”《古诗归》钟惺也说:“通篇描写娇痴游戏处不必言,如握笔、执书、纺绩、机杼、文史、丹青、盘槅等事,都是成人正经事务,错综穿插,却妙在不安详,不老成,不的确,不闲整,字字是娇女,不是成人。而女儿一段聪明,父母一段矜惜,笔端言外,可见可思。”(同上)这评论是有见地的。此外,通过这首诗,我们也进一步了解到观察生活的重要性。父母之与小儿女,日日相处,时刻在目,可谓熟矣,然如不用心观察,还是写不到点子上的。比如为什么知道纨素诵习是“矜”所获,蕙芳的梳妆是“喜”楼边?平日若不留心观察,就写不出来。 (萧涤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