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哀赋夏完淳》的原文、翻译、鉴赏及作者简介-文学鉴赏辞典

〔1〕清顺治乙酉二年（1645）五月初八，清军进逼南京。初十夜，弘光帝出奔芜湖黄得功军。十四日清军至南京，明文武大臣多人出城迎降。二十二日明降清叛将刘良佐率兵追上弘光，黄得功战死，总兵田雄、马得功劫持弘光投降清军，南明弘光朝覆灭。

〔2〕翠华：用翠羽饰于旗杆顶上的旗，为皇帝仪仗。轵道：亭名，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北。

〔3〕申胥：申包胥。

〔4〕墨允：指墨胎允，即伯夷。与弟叔齐为孤竹君之子，相互让王位，结伴出逃。投周伯。周灭商后，二人耻食周天下粮食，采薇首阳山，最后饿死。

〔5〕士衡：晋陆机之字。其《辩亡论》上下，内容主述吴国灭亡的缘由。孝穆：南朝陈徐陵之字。徐在梁朝时出使北魏被阻留不得归。北齐取代北魏后，他上书北齐尚书杨遵彦请归。归梁时受王僧辩拒阻，写《与王僧辩书》，即归梁之札。客儿：南朝宋谢灵运的小名。谢诗《临川被收》中有：“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句，表达了他对刘宋王朝的对抗之情。子山：北周庾信之字。庾信由梁出使西魏，屈仕敌国，虽居高官，但思念乡国之情极苦，《哀江南赋》是这种情感的集中流露。

〔6〕两镇丧师：顺治二年（1645）六月，江南士民为反抗清军暴行纷纷起义。其中明总兵吴志葵与黄蜚两支水师，为起义中的主力。八月初兵败松江，吴、黄被俘牺牲。

〔7〕歇浦之帆：歇浦，上海市境内黄浦江的别称，亦称“黄歇浦”。相传为战国楚春申君黄歇所疏凿，故名。吴、黄水师联军在此为清军击溃。

〔8〕秦房之火：指项羽火烧秦宫阿房宫。借喻清军残暴的手段。

〔9〕先君绝命：完淳之父夏允彝于顺治二年九月十七日自沉于屋后松塘殉国。

〔10〕慈母披缁：完淳嫡母盛氏在国破家亡后遁入空门。披缁，穿黑色僧衣。祇园：祇树给孤独园之略称。是释迦牟尼在舍卫国说法时停居处。后用以泛指佛寺。

〔11〕田横：楚汉相争时，齐相国。国破后自立为齐王，率从属五百人逃往海岛。刘邦称帝后招降田横。横在前往洛阳之途羞为汉臣而自杀，岛中部属闻讯亦皆自杀。

〔12〕翟义：汉河内东郡太守。王莽篡位时，翟义举兵讨莽，立刘信为帝。后被莽击败，被害，夷灭三族。

〔13〕鲁酒楚歌：鲁酒，薄酒。楚歌，楚国民歌。

〔14〕吴歈越唱：指吴、越之地的歌曲。歈（yú），歌。

〔15〕“投大将之戈”句：俘弘光的刘良佐，在明被弘光加封广昌伯。

〔16〕阮籍穷途：《晋书·阮籍传》记：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后常指无路可走的悲哀和痛苦。

〔17〕张良仓海：《史记·留侯世家》记：张良“尝学礼淮阴。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

维昭代之代兴也。乘土德而绍王，丽旭日而承天，乃执柄以司命，聿岳镇而辰悬，扫旄头以静卫，鞭角端以定边。穷邛笮，通浪玄，朔方大出，南交凯旋；崇文会武，东鲽西鹣。阅兵则法高司马，论都则赋雄孟坚；备礼乐于虎观，绝烽火于狼烟。法不更而泽久，兵不耀而威宣；俪唐虞而比德，尚毁周而卜年。不意瑶轮无长炯之期，玉历有中屯之会。天子端拱无为，塞聪而治。羽猎灰五柞之场，歌舞纳三云之地，震筵分枯苑之形，泰阶起蜩螗之异。议论庙谟，干戈儿戏。有道咏瞻乌而长叹，索靖指铜驼而下泪^〔18〕。山未颓而黯然，海不波而潜沸^〔19〕。然四极未亏，三伦不易^〔20〕。草木寒于北街，星日辉于南极。闾左多游侠之徒，京华无憔悴之客。迨单于虎帐不朝，匈奴渔阳直入，辽水无声，医闾惨色^〔21〕；乌桓鲜卑之部，封豕长蛇之力，徙帐幕南，空群冀北。中行之背未笞，赵信之城再立。使我燕颔龙韬，霜戈雪戟，出榆塞而草黄，坠犁天而云黑，翻添月窟之哀，长有阴山之哭。于时五帅不咸，三城莫复，寇在背肩，敌侵肘腋。元子所以伤心，江统于焉太息。且也朝堂多水火之争，边徼有沙虫之戚^〔22〕，未拜郭隗，先诛李牧^〔23〕。熊黑夜而星沦，猿鹤秋而天覆，自蔽日之借丛，卒终星而丧国。继以中常侍之窃政，大长秋之尸祝^〔24〕；圣娆定中禁之谋，节让起北宫之狱；顾厨祸酷于三君^〔25〕，累若权延于五鹿^〔26〕。璇庭之璧月几沦，虞渊之曜灵不浴。孤臣饮恨于属镂，硕士含辛而囊木。况夫疆场多事，边境传烽，恒落鱼门之胄，空夸马服之功；卫青未闻其破虏，魏绛不见其和戎。庸邀汗马，策卖卢龙。及夫星明少海，天浮大黄。毁殷丁河亳之志，周宣江汉之风^〔27〕。诛司隶之王甫，焚诬史之蔡邕。然兵由弱积，政以贿崇，敝箄不能止宣房之决，勺水不足息骊山之红。见伊川之披发，鸣天山而挂弓。笳鼓震于辽阳，旌旗明于塞上。问九鼎之重轻，窥三川之保障。嘶风则苜蓿千群，卧野则

万帐。定远非万里之侯，骠姚无百战之将。登陴而鱼钥仓皇，入援而龙旂震荡。郅支绝献馘之期，介子断楼兰之望。卫丁零叛于东胶，毛修之亡于乐浪；非无刁斗之将军，尚有纶巾之丞相。山鸣石鼓，宿动金精。三辅之葌蓬春牧，诸陵之弓剑宵惊。降将云帆北渡，贤王宝马东征。方将鸿雁集其安宅，

奏其升平。列九宾而告庙，开八门而受宁。忽焉五斗米之教起，三里雾之术成^〔28〕。秦晋蜂攘，豫楚蚁营，中横淝泗，南极湘荆。元帅给云台之仗，尚书开武库之兵，或墨衰以莅金革，或班剑以任鼓钲。卒之黄巾黑犊之屯聚，青袍白马之横行。王曰叔父，君之寡兄，或婴白刃，有结丹缨。赤社隳而青茅废，灵光颓而茂苑倾，式亏国族，深轸宸情。祭通侯于太牢束帛，戍王人于扬水流薪；帝子没而烟凝南浦，王孙陨而草遍空城；盗长陵之抔土，伤神州之陆沉；彼何人斯，哀哉至今。矧夫上谷为鼙鼓之场，北海无龙蛇之阵。李都尉部曲不归，陆平原风流顿尽。叹马陵之道穷，绝龙城之宵遁。国门则画策万千，旌节则功勋尺寸。干城为矛戟之雠，酖毒是盐梅之分。恒见耻于少卿之书，非所望于钱神之论。圣人励玉衣而靡替，垂翠裘而独闷；便殿空谈，平台屡问。赐金罂则执政为贵人之牢，望山头则廷尉皆君子之吝。然主威虽上法武宣，臣德实远惭廉蔺。使臂逆而更难，养痈溃而莫吮。所以辽水东西，人多犯顺；大河南北，野皆饿馑。黑山藉以益繁，赤眉聚而愈迅^〔29〕。遇王师如秋风之卷枯，下坚城若朝霜之悴菌。赤羽动而北驰，黄金鸣而西振。封函谷之一丸，据雍州之九郡。城郭胥沦，衣冠皆殒。犀兕有未犊之华元，丹青有不归之于禁。既度陕而叩关，复逾河而入晋。三千属犀之骑，十万迎风之刃。黄金台之蔓草空哀，白玉仗之春罘俱震。地坼天崩，海焦星陨。蚩尤之毒雾弥天，轩辕之鼎湖虚殡^〔30〕。恨黄竹于千秋，悲苍梧于一瞬^〔31〕。椒宫为血泪之湘君，鹤驾有呼魂之子晋^〔32〕。吊望帝以何期，矢叩阍而难进。可怜泪雨之昭阳，更有风尘之长信。桐棺堕马鬣之封，柏路卷龙

之

。呜呼！当斯时也，四海惊飞，三灵恫震。溘灵飙而大招，吊五云而长恨。天上将军之铁马呼风，宣陵孝子之布衣扶榇。三百年玉历昼移，十六世金铺夜烬^〔33〕。

〔18〕“瞻乌”句：比喻乱世流离失所的人民。典出《诗经·小雅·正月》：“瞻乌爰止，于谁之屋。”“铜驼”句：比喻祸乱即将来临。典出《晋书·索靖传》：“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中耳！’”

〔19〕黯然：惨淡无光之貌。潜沸：暗涛。

〔20〕四极：四境，即国境。三伦：指君上、有司、近臣，各自的表率作用。

〔21〕医闾：即医元闾，山名。在今辽宁省北镇县西。传说舜封十二山，以此为幽州之镇。

〔22〕沙虫：小人。典出《抱朴子》，述周穆王南征经久不归，一军将士中君子化为猿鹤，小人化作沙虫。

〔23〕郭隗：战国燕人。李牧：战国赵人。

〔24〕中常侍：秦汉时侍从皇帝的官吏，东汉时由宦官专任，传达诏令和文书。大长秋：汉置侍从皇后的官职，多由宦官担任。尸祝：代表鬼神受享祭和传告言辞的人。

〔25〕“厨祸”句：喻东林党人遭残酷迫害。三君，指东汉之窦武、刘淑、陈蕃三人。

〔26〕“五鹿”句：《汉书·佞幸传·石显》中记：五鹿充宗与牢梁、石显诸人结为党友，相互依附，彼此援引，皆得宠位。

〔27〕殷丁：商王武丁。周宣：指周厉王之子宣王。

〔28〕五斗米教：东汉顺帝时张陵所创的五斗米道。三里雾：借指道术。《后汉书·张楷传》记：张楷好道术，能作五里浓雾。关西人裴优亦能为三里雾，愿从楷学术，张楷避不见裴。

〔29〕黑山：东汉末张燕等领导的农民起义。聚集在今河南浚县西北的黑山。赤眉：西汉末年的农民起义军，奉刘盆子为帝，眉毛均涂成赤色，故称。

〔30〕毒雾弥天：用蚩尤与黄帝之战作大雾的典故。鼎湖虚殡：古代传说黄帝铸鼎于荆山下，鼎成，有龙垂髯迎黄帝上天，后世名该处为鼎湖。并用鼎湖为皇帝死亡之讳称。此指崇祯自尽之事。

〔31〕“恨黄竹”句：典出《穆天子传》，记天子作诗三章以哀民曰：“我徂黄竹。”“悲苍梧”句：典出舜帝葬苍梧（今广西东南）。

〔32〕椒宫：皇后所居宫殿，以椒和泥涂壁，取温香多子之义，后用以代称皇后。湘君：娥皇，女英。鹤驾：汉刘向《列仙传》记：王子乔为周灵王太子晋。随道士入山学道成仙，三十余年后，骑鹤在缑氏山头与家人见面。故后人亦称太子驾为鹤驾。

〔33〕玉历：原指正朔。引申为国运。金铺：原指门上用来衔环的铺首。后因常在咏宫殿的诗中引用，故借指皇宫。

黑山之月年年，青冢之花岁岁。室处有荼毒之淫，虿发有髡耏之累^〔34〕。于是竿木群兴，风云毕会，兴六月之师^〔35〕，振九天之锐；横海伏波，戈船下濑，轨亡秦之陈胜，效安刘之翟义。诛殷通于戏下，斩王阜于帐外。青雀烟腾，黄龙云迈；夸父有投杖之心，鲁阳无挽戈之计^〔36〕，兵弱虏强，地柔人脆。伤心夫王子白衣，绝望于将军蒲类。田横之五百军人，项籍之八千子弟。平陵东而黄犊可卖，大泽左而乌骓不逝，天萧萧兮不明，日荒荒兮欲曀，伤两镇之未旋，痛孤城之已溃。闻楚歌则部曲萧条，听胡笳则征夫歔郗。国殇怨而阴雨深，战鬼哭而愁飙厉。烟草依然，江湖如是，毅魄归来，灵风涕泗。至若江关不见，乡国何方？坑既酷于新安^〔37〕，火复烈于咸阳；谷水无浮云之使，昆山非行雨之乡。姑苏烽火，槜李芜荒。草入语儿之馆，月明响屧之廊。美人则紫台黄土，英雄则白草青霜。风何为而惨惨，云何地而茫茫。礼魂兮春兰秋菊，吊古兮山高水长。悴琼枝而无色，零瑶草兮不芳。三秋桂冷，十里荷香。景光黯黯兮销魂，烟波漠漠兮断肠。夜不寐而耿耿，泪沾襟而浪浪。何日度莺花之月？何年归玳瑁之梁。燕巢枯柳，蝶舞空墙。垆头无小妇之酒，城东非少年之场。旧游零谢，独垒荒凉。归去则杜鹃啼月，力微则精卫填江。况夫国屯家难，先子云亡，访彭咸于药室，从墨允于首阳，留遗孤于庐垩，曾仗剑于戎行。济云帆之无路，匿土室而自伤。王章之牛衣空卧，马卿之犊鼻频穿。王尼之车长宿，范晔之麝空悬。任西华单衣见肘，孙叔敖馁鬼谁田？弱龄则海筹十六，短发则霜镜三千。唯我生之不辰，丁穷酷之苍天。若乃天南鼎定，浙右龙骞^〔38〕，刘文叔南阳白水，越勾践采葛飞鸢。乾坤重照，日月双悬，湖中贾勇，内地争先。司马秉中军之钺，虞人麾上将之旃。三吴渔猎，七郡风烟，扁舟势疾，三鼓气坚。余乃飘摇泽国，踯躅行间。饮君亲之夙恨，郁家国之烦冤。短衣则东州亡命，长戟则西掖备员。既有志于免胄，岂无心于丧元^〔39〕？伍大夫昭关马渡，张留侯沧海龙潜。纨绮非封侯之骨，渔樵当用武之年。千里之月明鼓角，五湖之春泛楼船。鱼龙蟠于甲帐，裘马壮于戈

。锦氍毹三军高宴，金叵罗诸将扣舷。既充下乘，敢托中涓^〔40〕？草檄则远愧孔璋，入幕则深惭仲宣^〔41〕。涛寒震泽，风厉由拳。秦帝之椎未中，楚王之墓不鞭。时无文范，人乏策权，龙衣逝矣，鱼服困焉。吴明彻之功名何在，秦武阳之拳勇堪怜。吴要离矛因风转，楚龚胜膏以明煎。高渐离之筑声往矣，徐夫人之匕首依然。亡楚之功不就，报韩之志谁传？兼以五马则寡君云梦，六龙则天王翟泉。三户亡秦之谶，九歌哀郢之篇。功成姬芊，名假苏燕，义公既劫，壮士不还^〔42〕。王褒则蓼莪三废，夏馥则佣保十年。入林自愧夫介推，蹈海深惭于鲁连。管宁皂帽，箕子朝鲜。烟断营门之柳，霜凋幕府之莲。国亡家破，军败身全。招魂而湘江有泪，从军而蜀国无弦^〔43〕。哀哉欲绝，已矣何言。

〔34〕虿发：原指古代女子的一种发型。此借喻当时汉人的发式。髡耏：髡，古代剃发之刑。耏，颊须。此指清廷所下的薙发令。

〔35〕兴六月之师：顺治二年（1645）六月，江南一带人民纷纷揭竿而起。夏完淳随父至明吴松总兵吴志葵军中，帮助运筹谋划，开创江南抗清斗争新局面。

〔36〕夸父：指《山海经》记夸父追赶太阳，因渴至死。鲁阳：指《淮南子》记鲁阳公以戈挥日，使快要落山的太阳向后退了三座星宿的位置。

〔37〕新安：县名。汉置。故城在今河南渑池县东。项羽坑秦降卒20余万于新安城南。

〔38〕天南鼎定：指顺治二年（1645）闰六月十五日（一说二十七日），明唐王聿键在福州即帝位，年号隆武。浙右龙骞：指顺治二年闰六月二十八日，明鲁王以海在浙江绍兴就监国位。

〔39〕免胄：原指古代军人脱下头盔的行礼方式。此指决死之心。丧元：牺牲生命。元，头颅。顺治三年（1646）春天，夏完淳与老师陈子龙、岳父钱栴，歃血盟誓，共谋倡义。并上书鲁监国，鲁监国遥授完淳中书舍人之职。同年五年，完淳至受挫后整军再起的吴昜军中，担任参谋职务，翊赞军事谋略。

〔40〕下乘：下等的劣马。喻庸劣的人才。中涓：秦汉时皇帝身边亲近的侍从官。

〔41〕孔璋：三国魏陈琳的字。仲宣：三国魏王粲的字。

〔42〕义公既劫，壮士不还：吴昜军再起后，初战甚锐。旋败于清浙闽总督张存仁。

〔43〕“招魂”两句：吴昜军溃退嘉善时，完淳与大队失去联系。只身到李自成旧部控制地区荆湘一带，意图建立联系。

呜呼！余生于烈皇之朝，长于圣安之世^〔44〕。佐威虏以于征，从长兴而再起^〔45〕。追怀故君，何臧何否？言念旧臣，何功何罪？或旰食而宵衣，或坠簪而遗珥，或麦饭以自尝，或肉糜之堪耻。推本先朝，追原祸始。神宗之垂拱不朝，熹庙之委裘而理。罪莫炽于赵高，害莫深夫褒姒。唯屈氂之下狱，与朱浮之赐死，虽大臣之无刑，非圣人之得已。至于五世偏安，三朝旧事，指触瑟为贞规，目采芝为佞轨，使腥秽之北风，陷泥涂于南纪。殷深源之方略空空，王夷甫之风流尔尔^〔46〕。若乃威虏偏裨，长兴文吏，原非将帅之才，未有公侯之器。兴怀鸿鹄之言，颇见龙蛇之志；日日胡床之卧，夜夜钧天之醉。既一战之未申，沦九死而靡悔。黄土一抔，丹青万禩。余草木门庭，旂常家世，家淑人黄鹄之悲，先文忠白虹之气。非无德曜之妻，尚有文姬之姊^〔47〕。衣冠列于杜曲，姓氏通夫槐里。寄食无乡，望尘有地。范丹之甑长寒，卞彬之虱未弃^〔48〕。达士穷途之悲，壮夫歧路之泪。载念簪缨，言怀邦国。恨欲言而声已吞，愁将诉而泪沾臆。何必雍门之琴，无假武陵之笛。日月如驰，亲朋不识，独剑空囊，三江浪迹。人容鼓吏之狂，世笑愚公之癖。混缁羽之高贤，结屠箫之豪客。三桑无再浴之期，一饭有千金之值。望旧乡而云影苍苍，吊故垒而风声恻恻。蒋诩之径不开，王猷之舟时出^〔49〕。秋水迢遥，寒林萧瑟。野兽暮号，群鸦晚集。鹤唳霜惊，鸥眠月直。过耳伤神，仰天太息。山气兮江光，春阳兮秋色。嫖姚空旧筑之坛，郎将有先陪之戟。蛟龙非遇雨之期，鲲鹏无御风之力。韩王孙之城下，知己谁人？宋如意之堂前，伤心何极？下江但见夫绿林，圯桥未逢其黄石^〔50〕。此孤臣所以辍食而拊心，枕戈而于邑者也。

〔44〕烈皇：崇祯皇帝。圣安：指弘光皇帝。

〔45〕威虏：指吴松总兵吴志葵。长兴：指吴昜，字日生，吴江人。弘光朝倾覆后，与同邑举人孙兆奎起兵抗清。鲁监国授其兵部侍郎，封长兴伯。

〔46〕殷深源：晋殷浩字深源。王夷甫：晋王衍之字。

〔47〕家淑人：指完淳之母。淑人，封建王朝命妇的封号。黄鹄之悲：《列女传》记陶婴夫死守义，作黄鹄歌。后以此喻守寡。先文忠：指完淳父亲夏允彝。夏允彝死后，隆武帝谥其文忠。白虹之气：《礼记·聘义》：“君子比德于玉焉，气如白虹。”后以此喻品德高尚。德曜之妻：完淳之妻钱秦篆。德曜是后汉梁鸿之妻孟光的字。后人常用她喻妻贤。文姬之姊：完淳之姊夏淑吉，是一位有才情长于诗作而又遭遇极苦的女子。完淳比她为文姬。

〔48〕范丹：东汉陈留人范丹。遭党锢之祸，遁逃在外卖卜为生，虽有时绝粒，但穷居自若。时有歌称：“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卞彬：南齐济阴人，自号田居。才操不群，文多指刺。有《蚤虱赋》。

〔49〕蒋诩之径：西汉杜陵人蒋诩字元卿，因王莽专权，不愿附庸权贵，归乡里卧不出户。院中设三径，唯与羊仲、求仲往来。王猷：晋王徽之（字子猷）。

〔50〕“下江”句：西汉末，新市人王匡等聚于绿江山中的起义军下江兵。“圯桥”句：指张良圯上遇老人黄石公事。

《大哀赋》是夏完淳的力作，清代即被公认。编订夏完淳诗文集的何其伟曾说“《大哀》一赋留正气”。完淳的好友汪沄说“《大哀》一赋凌云气，永夜寒光射白虹”。清代学者朱彝尊认为《大哀赋》完全可以和庾信的《哀江南赋》匹敌，并认为完淳在为人为文两方面均前无古人。它是描写明代亡国哀史的长赋，作于清顺治三年（1646）。此赋对《哀江南赋》有所借鉴。其成就高于《哀江南赋》。两赋在创作意图上，有较大差别。庾信写《哀江南赋》时，除了明确表示“唯以悲哀为主”外，还表示它是一篇有韵的自传。因此，赋中虽生动地描绘了那个动荡非凡的社会，但更多的是反映自身所受的苦难。夏完淳却完全不同。他在赋的序文中明确表示为总结亡国的历史教训而作赋。

赋正文展示了诗人才华横溢的创作才能和他对一些历史事件的精到见解。全赋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描写了明帝国北京政权和南京政权的覆灭经过和原因。（因赋文过长，第一部分为节录。）赋文点出了神宗亲政后的种种弊端和明帝国内忧忧外患局面形成的原因。诗人的揭示极为深刻。在这个滋生病毒的政权培育下，文臣武将全都成了争权夺利的小人。结果，即使是有所作为的中兴之君崇祯即位，也无济于事。因为整个政权已是“兵由弱积，政以贿崇”（崇通“终”），无法解决根本危机。诗人以忠于历史的态度，历数了政权在崇祯手中丢失的种种历史的和现实的原因。这里面既反映了前代君主的过失，又指出了崇祯本人应负的责任。第二层写南京政权的覆灭，笔调沉痛、鄙夷。赋的第二部分既描写了铁蹄践踏下的人民的抗暴斗争，又反映了个人经历和家庭变故。虽然这些抗争一次一次失败，但诗人所要呈现给人们的印象，却是一种矢志不移的战斗精神，从而激励后死者为先烈未竟的事业而继续奋斗。

《大哀赋》是夏完淳创作生涯中的里程碑。他把长期受复古文学主张训练的文字手段，运用到反映现实的创作实践中来，使得作品扫除了僵化模仿的气息，成为一篇既有丰富内容，又有华丽优美文字的从内容到形式都相当完美的作品。整个作品洋溢着慷慨悲歌、壮怀激烈的爱国激情，表现了诗人雄壮、开朗的抒情风格，反映了诗人创作技巧上日臻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