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山赋
楚、越之郊环万山兮〔1〕，势腾踊夫波涛。纷对回合仰伏以离迾兮〔2〕，若重墉之相褒〔3〕。争生角逐上轶旁出兮〔4〕，其下坼裂而为壕〔5〕。欣下颓以就顺兮〔6〕，曾不亩平而又高〔7〕。沓云雨而渍厚土兮〔8〕，蒸郁勃其腥臊〔9〕。阳不舒以拥隔兮〔10〕，群阴沍而为曹〔11〕。侧耕危获苟以食兮〔12〕，哀斯民之增劳〔13〕。攒林麓以为丛棘兮〔14〕，虎豹咆
代狴牢之吠嗥〔15〕。胡井眢以管视兮〔16〕，穷坎险其焉逃〔17〕？顾幽昧之罪加兮〔18〕，虽圣犹病夫嗷嗷〔19〕。匪兕吾为柙兮〔20〕，匪豕吾为牢〔21〕。积十年莫吾省者兮〔22〕，增蔽吾以蓬蒿〔23〕。圣日以理兮〔24〕，贤日以进〔25〕，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26〕！
注释
〔1〕楚越之郊：指永州。
〔2〕对：对峙。回合：环绕。仰伏：起伏不平。离迾（liè）：遮拦隔绝。
〔3〕重墉（chóng yōng）：重叠的城墙。褒：通“抱”。
〔4〕上轶：向上超越。
〔5〕坼（chè）裂：分裂。壕：壕沟。
〔6〕下颓：向下坠落。就：趋向。
〔7〕曾（zēng）：竟然。不亩平：平地不过一亩。
〔8〕沓：纷乱。渍（zì）：淹泡。
〔9〕蒸：热气上升。
〔10〕阳：阳气。舒：舒畅。拥隔：阻塞。
〔11〕群阴：众多阴暗的东西。沍（hù）：闭塞。为曹：聚在一起。
〔12〕侧耕：在山旁耕种。危获：在高而危险的山地上收获。危，高峻。苟：苟且。
〔13〕增劳：多受劳苦。
〔14〕攒（zǎn）：聚集。林麓：林木和山麓。丛棘：指牢狱。
〔15〕咆阚（hǎn）：怒吼。狴（bì）牢：监牢。
〔16〕胡：何，为什么。井眢（yuān）：眢，当作“殒”。（《柳宗元集》详注：“眢，又作殒。”）井殒，即掉进井里。管：喻井，言视野狭小。井殒管视，犹“坐井观天”。
〔17〕穷：历尽。坎险：艰险。焉逃：逃往哪里。
〔18〕顾：念。幽昧：昏暗不明，大概是指朝廷。罪加：罪过加于己身。
〔19〕圣：圣贤之人。犹：仍然。病：困辱。嗷（áo）嗷：众声嘈杂，此指众人的谗言。
〔20〕匪：非。兕（sì）：犀牛。为（wéi）：被。柙：关野兽的木笼，这里用作动词，指关进笼子。
〔21〕豕：猪。牢：养牲畜的栏圈，也用如动词，指关入圈中。
〔22〕积十年：柳宗元于永贞元年（805）贬谪永州，至元和九年（814），历时十年。莫吾省（xǐng）者：没有了解我的人。省，了解。
〔23〕增：加，进一步。蔽：埋没。蓬蒿：野草。
〔24〕圣：应作“世”，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讳而改。日以理：日益安定。理，治。
〔25〕日以进：日益升迁。
〔26〕滔滔：水流貌，这里指时光长久。
鉴赏
这是一篇抒情赋。据赋文所说“积十年莫吾省者兮”推算，当为唐宪宗元和九年（814）所作。
自永贞元年（805）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贬谪永州，到写此赋时，已经十个年头了。唐王朝虽然先后多次大赦，而他却始终没有“量移”的消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多遭不幸，议谤四起，身体多病，有志难伸，忧郁愁闷，心情是极为悲愤痛苦的。一般人认为他“罪状最甚”，不与来往；更有甚者，你嗔我咬、落井下石，致使他也感到“万罪横生，不知其端”，动辄得咎，诚惶诚恐，以至无所适从了。《囚山赋》就是在这种心情下写出的。
从全赋所描述的内容来看，作者共写了三层意思。首先，作者捕捉住了永州周围群山的某些特征，加以浓墨重彩地描绘和渲染，为以后进一步抒发主题旨意铺垫。接着，紧就“势”字生发，叠用许多状态词，再细写群山的各种姿势。其次，作者在以上描述的基础上，紧扣了题目的“囚”字。宋人晁补之曾把此赋编入他所编辑的《变骚》中，并且评论说：“仁者乐山，自昔达人有以朝市为樊笼者矣，未闻以山林为樊笼者。宗元谪南海久，厌山林不可得而出，怀朝市不可得而复，丘壑草木之可爱者，皆陷井也，故赋《囚山》。”基本上说出了柳宗元以“幽独为狴牢”“以山林为樊笼”的原因和心情。最后几句，作者的感情更加愤慨激越。身居“积十年莫吾省”的“囚山”里，他已忍无可忍，于是质问：“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谁？”当然是暗指唐宪宗，暗指以宦官、藩镇为代表的封建保守权贵。因而所谓“圣日以理”“贤日以进”，也不过是他表面上的奉承话罢了。
由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所谓“囚山”，不过是以写山为衬托，更巧妙地抒发自己横遭摧残迫害后忧愤哀怨的心情罢了。对周围群山越写得幽险和封闭，便越能反映出他贬谪生活的寂苦和忧愤，其艺术构思和表现，是颇费匠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