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条 | 杨柳歌 庾信 |
释义 | 杨柳歌 河边杨柳百丈枝,别有长条踠地垂。 河水冲激根株危,倏忽河中风浪吹。 可怜巢里凤凰儿,无故当年生别离。 流槎一去上天池,织女支机当见随。 谁言从来荫数国,直用东南一小枝。 昔日公子出南皮,何处相寻玄武陂。 骏马翩翩西北驰,左右弯弓仰月支。 连钱障泥渡水骑,白玉手板落盘螭。 君言丈夫无意气,试问燕山那得碑? 凤凰新管萧史吹,朱鸟春窗玉女窥。 衔云酒杯赤玛瑙,照日食螺紫琉璃。 百年霜露奄离披,一旦功名不可为。 定是怀王作计误,无事翻覆用张仪。 不如饮酒高阳池,日暮归时倒□□。 武昌城下谁见移?官渡营前那可知! 独忆飞絮鹅毛下,非复青丝马尾垂。 欲与梅花留一曲,共将长笛管中吹。 鉴赏 这首以杨柳为题的长篇乐府诗,在庾信集中并不十分显眼,甚至还鲜为人知。然而,它却受到激烈指斥庾诗的唐代诗人崔涂的青睐。崔涂《读庾信集》诗曰:“四朝十帝尽风流,建业长安两醉游。唯有一篇《杨柳》曲,江南江北为君愁。”在他看来,庾诗只有此篇《杨柳》曲以悲动人,余者皆不足论,推崇之意无以复加。 玩索诗意,其中寓含着深沉的身世飘零之感,当是庾信出使西魏、羁旅北地后所作。屈仕北朝,积郁在内心的孤愤不能尽情发抒,故此诗“比绪不清,文旨杂出,稍令难解,以避猜嫌,亦是烦冤郁纡,言不差次也”。(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然而,知人论世,拨开“以避猜嫌”的“比绪”,还是可以窥探其“烦冤郁纡”的“文旨”,而不致感到“难解”的。 开篇十句,杨柳起兴,逗引离情依依。河边杨柳,百丈高枝参天,千尺柔条垂地。弯弯的柳丝随风微拂,多么轻盈、婀娜!高大茂盛的杨柳,比喻国家的繁盛,同时也把人引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经·小雅·采薇》)的意境,渲染出离别的氛围。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猛烈的河水冲击河堤,百丈高柳根株摇动,岌岌可危。倏忽之间,河水汹涌,风浪大作,危及作巢在柳树上的凤凰雏儿。这里,庾信沿袭乐府诗常见的比兴手法。柳色兴起“当年生别离”之意;汹涌冲激的河水,危在旦夕的根株,倏忽而起的风浪,比喻政治风云的突变。太清二年(548)侯景乱起,国家、人民蒙受惨重灾难,庾信的二男一女也在“金陵丧乱”中“相守亡没”;大宝二年(551)梁文帝萧纲去世……庾信经历了破国亡家的悲恸。“河水”二句即喻指这段史实。承圣元年(552)梁元帝萧绎即位,次年庾信奉命出使西魏,被留不返。“可怜”二句指生别元帝。“凤凰儿”喻帝王子孙,这里指即位不久的元帝。“可怜”二字倾注无比深厚的君臣之情。“无故”二字则包含对自己羁留难返的愤慨和抗议。“流槎”二句用汉代张骞受命出使大夏事。《荆楚岁时记》云:“汉武帝命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至一处,见一女织,一丈夫牵牛饮河渚。织女取支机石与张骞而还。”“流槎”即指出使西魏事。“天池”犹言“天河”,隐指西魏朝廷。庾信出使西魏,正值江陵陷落,后元帝战败被俘遇害,遂成为亡国的使者。因而,不能像张骞那样随带织女的支机石返回南梁。“当见随”而未见随,徒生愁苦悲愤。《论衡》云:“日旦出扶桑,暮入细柳。”《山海经》云:“灰野之山,有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日所入处。”“细柳”“若木”均为日入之处,而“若木一枝,旁荫数国”(《齐王宪碑》),则细柳也当旁荫数国。“谁言”句劈头大问,对古来成说大胆质疑,实则是对南梁自诩的大国地位产生怀疑。眼前国破家亡,羁留北地,生离旧君,娇妻在战乱中又生死未卜,庾信简直要像《孔雀东南飞》中所写的那样:“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了。荫数国不过是夸夸其谈,自己却只用得上东南一小枝,挂枝自尽。切肤的亡国之痛,跃然纸上。 中间十八句回首往事,发抒怨恨重重。庾信十五岁入为昭明太子萧统的讲读,自谓“王子滨洛之岁,兰成射策之年”(《哀江南赋》)。晋安王萧纲立为皇太子后,他与父肩吾同为抄撰学士,“父子在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北史·庾信传》)。其时与武帝的第七子萧绎(后为元帝)亦交往甚密。“昔日”六句即追叙与萧绎交游的往事。“南皮”典出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比场,旅食南馆……”庾信昔日出入禁闼,陪同萧绎等读书、下棋、听乐、驰马,当亦如“南皮之游”,其乐也融融。“玄武陂”典出曹丕《玄武陂》诗:“兄弟行游,驱车出西城。”当年与萧绎兄弟同出共游的乐土,如今又到何处去寻觅呢?以下四句具体展现当年同游的情景。“骏马”二句语出曹植《白马篇》:“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月支”为练习射箭用的一种箭靶,李善注引邯郸淳《艺经》曰:“马射,左边为月支三枚,马蹄二枚。”描写骏马少年、奔驰竞骋的翩翩风采和左右开弓、箭无虚发的飒爽英姿。“连钱”二句记萧绎跨马渡水的豪情。“连钱”,马饰。《世说新语·术解》曰:“(王济)尝乘一马,箸连钱障泥。”萧绎《紫骝马》有“长安美少年,金络锦连钱”句。“白玉”句写萧绎游戏殿前的旧事。《郡国志》云:“昔明帝为太子时,尝戏殿前,以玉手板弄铜盘螭口中,板溜入螭腹中不能出。”旧情重温,一种温馨、眷恋的情意沛然流溢。策马竞驰,弯弓仰射,飞骑渡水,游戏前殿,纵情游冶,生活多姿多彩。你却说,身为大丈夫,不免缺乏那种刚健的意志和豪迈的气概。然而,历来言志求功者何其多,而真正建立边功、勒名燕山的,试问又能有几人?况且,这不能全然归咎于个人的品格,还取决于时代的机遇。“凤凰”四句回顾元帝即位时的盛景。“凤凰”句典出刘向《列仙传》:“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穆公有女号弄玉,好之,公遂以妻之,遂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十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下。不数年,一旦随凤凰飞去。”“朱鸟”句典出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朱鸟舒翼以峙衡”、“玉女窥窗而下照”。元帝即位。雅善箫管的萧史献奏一支支新曲,声如凤凰鸣唱;飞檐如朱鸟舒翼的宫殿金碧辉煌,天仙玉女也下临春日的窗棂窥视。华宴盛开,赤玛瑙的衔云酒杯精妙轻丽,紫琉璃的照日食螺溢光流彩,列国进献的酒食宝器体现国势的昌盛。 透过情景描绘,可窥见庾信在元帝身上寄托了中兴希望,赞赏、怀旧之情溢于言表。“百年”句化用宋玉《九辩》“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句意。“定是”二句用楚怀王、张仪事。《史记》云:“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贽事楚曰:‘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取楚之汉中地,而齐怒,不救,楚大困。”“不如”二句用山简事。《晋书》云:“山简镇襄阳,优游卒岁,唯酒是耽。诸习氏荆土豪族,有佳园池。简每出游之池上,置酒辄醉,名之高阳池。时有儿童歌曰:‘山公至何许,往至高阳池。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时时能骑马,倒着白□□。举兵向葛疆,何如并州儿?’”然而好景不长,梁元帝即位后刚愎自用,猜忌凶狠,内则对臣下多不信任,甚至同室操戈,骨肉相残,中兴大业无望;外则轻慢西魏使者,致使魏军借口入侵,攻克江陵,元帝被俘遇害。这一切犹如百年难遇的霜露侵袭大地,百草凋敝,杨柳枝叶纷披散乱,可说正是此时出使西魏、被羁不回的庾信的自我真实写照。一时间,庾信由使者变为囚徒,立功求名的抱负、理想统统化为泡影。原因究竟何在?一定是元帝像楚怀王那样听信张仪,无端反复,谋略失误,才铸成这千古遗恨。面对这种情势,真不如像山简那样醉饮高阳池,酩酊不知世事,日暮归时甚至倒系头巾也不在意。这里,诗人对元帝即位后听信奸佞之臣,“无事翻覆”,“作计”失误的怨,对自己身逢“百年霜露”,“功名不可为”的恨,表达得酣畅淋漓。怨与恨重重交织,层层深化,奏出了此诗的主旋律。 最后六句,杨柳结篇,倾吐愁绪悠悠。“武昌”二句影切杨柳。《晋阳秋》曰:陶侃“尝课营种柳,都尉夏施盗拔武昌郡西门所种,侃后自出驻车施门,问:‘此是武昌西门柳,何以盗之?’施惶怖首伏。”曹丕《柳赋序》云:“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时余从行,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五载矣。感物伤怀,乃作斯赋。”武昌城下杨柳见移,喻山河变移,蕴含强烈悲愤。怀缅官渡营前杨柳,寄故国情思,饱蘸炽热眷念。“独忆”二句,写杨花吹落,柳叶凋残,其色不复青绿,表达对国势颓倾的哀伤,情致深挚。结二句因笛中有《落梅花》曲,曲中有《折杨柳》歌,因而愿更以此《杨柳歌》与梅花共奏一支哀曲。奇思异想,倾诉由衷的愁肠,言辞深婉。 全诗由杨柳发端,杨柳收束,前后顾盼,饶有情致;中间交织回忆和感慨,今昔对照,情感鲜明。国破家亡的深沉喟叹,悲哀激愤的危苦之辞,构成这首难得的抒情巨制的基调。清陈祚明曾说:“子山惊才盖代,身堕殊方,恨恨如亡,忽忽自失。生平歌咏,要皆激楚之音,悲凉之调。情纷纠而繁会,意杂集以无端,兼且学擅多闻,思心委折;使事则古今奔赴,述感则方比抽新。又缘为隐为彰,时不一格,屡出屡变,汇彼多方;河汉汪洋,云霞蒸荡,大气所举,浮动毫端。”(《采菽堂古诗选》)这正可移作此诗最精当的评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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