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词鉴赏辞典
水调歌头
其上天如水，其下水如天。水容天色渌静，楼阁镜中悬。面面玲珑窗户，更着疏疏帘子，湖影淡于烟。白雨忽吹散，凉到白鸥边。 酌寒泉，荐秋菊，问坡仙。问君何事，一去七百有余年？又问琼楼玉宇，能否羽衣吹笛，乘醉赋长篇？一笑吾狂矣，且放总宜船。
郭麐
【赏析】
题中之“望湖楼”，在杭州西湖昭庆寺前，一名先德楼，又名看经楼，五代十国时吴越王钱俶所建，为西湖名胜。北宋熙宁五年（1072），三十七岁的苏轼正任杭州通判，六月二十七日这天，他登此楼饮酒赏景，大醉而去，留下《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诗的第二首云：“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苏轼的游历，成为后世文人津津乐道的掌故，南宋大词人辛弃疾《念奴娇·西湖和人韵》有云：“欲说当年，望湖楼下，水与云宽窄。”此词同样关涉苏轼之游，其中的“一去七百有余年”，就是大致从苏诗算起，苏诗也即成为此词的蓝本。
开篇二句，便化用苏的“水如天”。此三字极富情韵之美，兼得情境之胜，十分形象地传达出了望湖楼下景色的魅力。盖词作者太喜爱这三个字了，不但把它们原汁原味挪移过来，还创造性地颠倒过来，组成“天如水”的新构，又用它们分别概括天如水、水如天的上、下景色，和水天一色的人间仙境。接下来，便很自然地要对这胜景仙境做具体描摹。“渌静”，澄澈而平静。正因湖水如此清澈，天空如此明净，才显得楼阁像是悬挂在镜中。而这楼阁，不仅仅指望湖楼，还包括湖边所有的亭台阁榭；这镜，也不单单喻指水，仿佛那云天也成了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子了。楼阁上，一面面窗户玲珑剔透，一张张帘子疏朗秀逸，西湖被装扮得如幻如梦，似烟似雾，又比梦真切，比烟轻淡。这时候，一阵白雨忽然飘来，旋又被风倏然吹散———这白雨，苏轼游西湖时也曾出现，似乎就留在他的诗里，此时忽又“飘”飞出来。当然，事属巧合，也可能是湖区特殊的气候造就了飘忽不定、经常出现的白雨。但巧合得有趣。雨虽止了，寒意却留了下来，也许这就是秋天吧。而所谓“凉到白鸥边”，亦正如苏的“春江水暖鸭先知”（《惠崇春江晓景二首》其一），是一种合乎物情事理的推想，套用他的话，可以说一句“秋湖水凉鸥也知”。偌大的西湖，仅举鸥鸟为说，其中的隐情别人难以妄测，但它折射出来的作者廓落、寂寞的情怀，却不言而明。鸥鸟很容易使人想到“鸥鸟忘机”（典见《列子·黄帝》），那是忘怀世事、澹泊隐居的象征。隐居未必，与世不合倒是真的。这层潜意，在下片就逐渐明朗了。西湖西南有虎跑山，山上有虎跑寺，寺中有虎跑泉，泉水自山岩间流出，甘洌醇厚，向为名泉。词人酌彼清泉，采彼秋菊，以祭奠坡仙之灵。但祭是祭，却又耐不住请问他，问他为何一“去”七百余年，问他在天上的琼楼玉宇里，是否着羽衣、吹长笛，乘醉赋写长篇巨作。这两问，恰将作者的“本色”暴露无遗。盖前者直有凌轹当代、追步前贤之概；后者，坡公本以文才擅名百世，词人却以此相问，既有仰慕、关切，又暗含追攀，故亦见“狂”态。尤其当他吟出“一笑吾狂矣”时，则狂更狂矣。不过，词人的问又极巧妙，极富美感。“琼楼玉宇”，出自苏《念奴娇》词，当时仅属想象，词人则将其“坐实”，宛然坡仙真在琼楼玉宇。“羽衣”，仙人所着之衣。既成仙，着仙衣、吹仙曲，乃本然之事。而试想一想，在月宫中“起舞弄清影”、“乘醉赋长篇”，该是何等的潇洒、适意！句末的“总宜”，节自东坡的名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而“且放总宜船”，也正如苏之感到“何似在人间”———倒非“终是爱君”，而是暂遂其逍遥、疏狂之本真！
（彭国忠）